第2章 规则的边缘(1/2)

恐惧像霉菌,在安居苑潮湿的墙角和不通风的楼道里无声滋生、蔓延。它不再仅仅是陈见深笔记本上那些悄然褪色的墨迹,而是变成了居民们眼角眉梢无法掩饰的惊疑,和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

微信群 “安居苑一家亲 (10读一本被撕碎后又胡乱拼接起来的日记。他试图在笔记本上记录这些混乱,却发现关于微信群时间错乱的描述,墨迹干涸得极快,仿佛连记录这种“无序”本身,也在被某种力量排斥。

他合上笔记本,走出钟表店,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感知。

在小区的垃圾集中点,他遇到了501的赵胖子。赵胖子正把他那台双开门大冰箱往外拖,满脸横肉因用力而涨红,眼神里却是一种被逼到角落的野兽般的狂躁。

“妈的!里面全是馊的!昨天刚买的鲜肉,今早一看,长满了绿毛,臭得能熏死苍蝇!”他喘着粗气对路过的陈见深吼道,仿佛找到了宣泄口,“肯定是电压不稳!要么就是地下水有问题!这鬼地方不能住了!”

陈见深注意到,赵胖子手腕上戴着一串崭新的、油腻腻的檀木手串,上面还挂着一个小小的、像是金属雷达的挂件。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寻求庇护,但恐惧显然占据着上风。

在儿童沙坑边,他看到了302的宝妈张薇。她紧紧抱着女儿妞妞,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妞妞安静地玩着沙子,用塑料铲子堆砌着毫无逻辑可言的形状,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旋律古老得像是民国时期的老歌。张薇看到陈见深,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把女儿抱得更紧,匆匆离开了。她的恐惧是内敛的,像一层厚厚的茧,试图将孩子与外界隔绝。

回到四单元楼道,他闻到一股刺鼻的香烛味。102的李奶奶在家门口摆了一个小香炉,插着几炷香,对着空荡荡的楼梯间念念有词,祈求“家宅平安”。她脚上穿着一双不合时宜的、厚厚的棉袜,而门口那个她抱怨过的“陌生”红色破洞脚垫,依旧在那里。

而在小区那棵老槐树下,退休的周老师依旧抱着她那本《辞海》,但这次她不是在默诵,而是用一支笔,飞快地在书页的空白处写着什么。陈见深偶然一瞥,看到那上面写满了重复的、毫无意义的数字和符号组合,笔迹凌乱而急促。她的逃避,似乎也正在被某种内部的压力扭曲。

没有统一的应对,没有成型的派系。有的只是一个个被抛入异常漩涡的个体,凭借着本能和有限的经验,做出各自苍白无力的抵抗。陈见深的理性观察,在这一片混乱的个人回响中,显得格外孤独和微弱。

傍晚时分,一个更具体、更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

住在203的独居老人孙爷爷,被他前来探望的女儿发现情况异常。他没有像传言中那样抱着座钟,而是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盘早已腐败发黑的韭菜鸡蛋馅饺子——那是他去世多年的老伴最拿手,也是他最爱吃的东西。他穿着几十年前的旧工装,眼神浑浊,对女儿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是反复喃喃自语:

“她快回来了……下班了……饺子要凉了……”

时间,在他身上,似乎固执地停留在了某个悲伤而执拗的过去。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涟漪不断的池塘。微信群里出现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更多、更杂乱的信息喷涌而出,抱怨、猜测、求助、甚至是毫无根据的指责……

混乱,开始从感官和物品,向记忆和情感蔓延。

陈见深站在暮色四合的窗前,感到那无形的褶皱正在收紧。个体的回响虽然杂乱,但当它们汇聚在一起时,便形成了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他知道,某种临界点,快要到了。

孙爷爷的事件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积压在安居苑居民心中已久的恐慌。当个人的、零散的怪异体验汇聚成一个公认的、无法忽视的公共事件时,质变发生了。混乱开始催生秩序——一种在恐惧中自发形成的、粗糙的生存秩序。派系,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

第一个明确站出来的是赵胖子。他在微信群里发起了一场激烈的语音轰炸。

“都他妈别装鸵鸟了!看见没有?孙老爷子就是例子!下一个是谁?是你?还是我家的娃?”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煽动力,“这根本不是啥狗屁巧合!这是事儿!大事儿!我们必须行动起来!”

他召集了一些同样被恐惧攫住、或是本就脾气暴躁的居民,主要集中在五单元和一些租户。他们成了 “行动派” (或者,在背后被称为“恐慌派”)。他们的诉求简单直接:立刻找物业讨说法,要求权威部门介入检测(无论是辐射、水质还是地基),甚至有人提议大家凑钱请大师来做一场法事。赵胖子家门口堆起了几箱矿泉水和方便面,他声称这是“战略储备”,气氛被他渲染得如同备战。

与此相对,以周老师为代表的一些老人,则采取了彻底的 “封闭派” 姿态。他们不再出门,用胶带封住门窗缝隙(据说是为了防止“不好的东西”渗入),拒绝与外人交流,沉浸在各自认定的、能够提供安全感的仪式或物品里——比如周老师的《辞海》,或者李奶奶的香炉。他们的世界收缩到了自家的四面墙壁之内,试图用物理上的隔绝来换取心理上的安宁。

而宝妈张薇这样的人,则构成了 “观察派” 的雏形。她们极度焦虑,但尚未被恐慌完全吞噬。她们密切关注着微信群里的每一条信息,既害怕“行动派”的过激行为会引来更大的麻烦,又无法像“封闭派”那样完全置身事外。她们小心翼翼地分享着自己观察到的细微变化,试图从别人的经历中找到规律和安慰,但更多的是彼此增添着不安。

陈见深,这个最初的“理性派”,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赵胖子曾带着几个人来找过他,拍着他的肩膀:“陈师傅,你是文化人,懂科学!你跟我们一起去物业,说道说道!咱们得有理有据!”

陈见深看着赵胖子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睛,以及他身后那些人脸上混杂着恐惧和盲从的表情,婉拒了。他知道,他们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宣泄的出口和一个明确的敌人。他的“理”和他们的“据”,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也无法认同“封闭派”的自欺欺人。胶带封不住时间的裂隙,香炉也祈祷不出正常的流速。

他甚至与“观察派”也格格不入。当张薇在群里忧心忡忡地询问“有没有人觉得今天的阳光颜色有点怪”时,陈见深知道那不是颜色问题,而是光照的持续时间出现了微小的、不均匀的波动,像是接触不良的灯管。但他无法在群里解释这个,那只会引发更大的恐慌。

他成了孤岛。他的笔记本上记录着越来越多的规则和案例,墨迹的褪色速度也越来越快,仿佛知识的积累加速了被“抹除”的进程。他知道得越多,就越感到无力,也越清晰地预感到那最终的恐怖——“被现实序列遗忘”。

派系分野后的第一个冲突,发生在一天深夜。

“行动派”的几个年轻租户,在赵胖子的鼓动下,决定去探查那个最初凿出“明日报纸”的墙洞。他们带着强光手电和手机,想要“揭开谜底”。结果,据跑回来的人说,他们在那个被封住的洞口,听到里面传来了清晰的、来自不同年代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有老式收音机的咿呀戏曲,有儿童的笑声,还有像是建筑工地打桩的沉闷撞击声。手电光照进去,看到的不是砖石,而是一片不断旋转、混合着各种颜色和纹理的、无法形容的混沌。

其中一个人吓得当场瘫软,另外几人仓皇逃回。第二天,参与探查的一个人发起高烧,胡言乱语,反复说着“墙里有眼睛”。

这次失败的探索,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像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让恐慌彻底炸开。

“行动派”的举动激怒了“封闭派”,认为他们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东西”。

“观察派”则更加恐惧,连探查的途径都被证明是危险的。

而赵胖子,则将这次失败归咎于“准备不足”和“内部不团结”,言辞变得更加极端。

安居苑的空气里,弥漫着猜忌、指责和一种末日将至的绝望感。时间的褶皱尚未将他们吞噬,他们自己构筑的藩篱,已经将这座老旧的社区,割裂得支离破碎。

赵胖子等人夜探墙洞的失败,仿佛一声丧钟,在安居苑上空回荡。恐慌不再是弥漫的雾气,它已经凝结成了冰,碴子刮着每个人的神经。那个被临时封住的墙洞,如今再无人敢靠近,甚至经过时都宁愿绕道而行。它成了小区里一个公开的禁忌,一个沉默的、不断渗出恐惧的脓疮。

微信群的混乱变本加厉。消息的发送和接收时间彻底失控,一条求助信息可能在事件发生几天后才被看到,而一句普通的问候,可能在不同人的手机上显示出完全不同的发送者。沟通的基石正在崩塌,信任也随之瓦解。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第一条被清晰认知并付出代价的“规则”,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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