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囚笼（2/2）

他的“工作室”里，图纸逐渐堆积起来。他设计过漂浮在云端的琉璃之城，其街道由流动的彩虹铺就；他构思过深埋于地底的晶洞世界，每一颗宝石都内蕴着一个微缩的星河；他还绘制过浩瀚的梦境之海，岛屿是巨兽沉睡的背脊，潮汐是它们呼吸的韵律。

每一次他将完成的设计图呈交给李兆年，无论是以思维直接传递，还是仅仅将图纸放在桌上任其消失，很快，他就能透过工作室的“观察窗”——一面可以显示梦境任何角落的墙壁——看到他的设计被完美地实现。甚至，比他的图纸更加恢弘、细节更加丰富。

李兆年在学习，在进化。他不仅在运用陈见深提供的蓝图，更是在此基础上进行着二次创造，如同一个拥有无限算力的ai，不断优化着输入的数据。

这并没有让陈见深感到欣慰，只让他更加绝望。他的对手不是一个固化的意识，而是一个在不断成长的神明。

他必须加快速度。

在那些宏大的、符合李兆年期待的“乐园”设计之下，陈见深开始了秘密的探索。他利用自己对梦境底层逻辑的理解，尝试在设计中嵌入一些极其隐秘的“测试”。

他设计了一座无限循环的图书馆，所有的书籍都只有开头，没有结尾。他想测试这个世界的“逻辑闭环”承受能力。结果，李兆年将其实现后，图书馆里的书籍开始自动生成后续内容，但这些内容全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字符重复，或者是对前文的无限递归。它没有崩溃，但它呈现出的是一种诡异的“假性智能”，一种对“故事性”的拙劣模仿。这表明，李兆年能处理形式，却未必真正理解“意义”的深度。

他又设计了一个基于潜意识符号的迷宫，迷宫的墙壁上刻满了荣格学派的原型意象。他想试探李兆年对深层精神世界的掌控力。迷宫建成后，陈见深借口验收，亲自进入其中。他发现，那些原型意象虽然栩栩如生，却像是博物馆里的标本，失去了它们本应蕴含的情感冲击力和象征连接。走在其中，如同行走在一具华丽的精神尸骸内部。李兆年复制了符号，却似乎无法完全驾驭符号背后连接的人类集体无意识海洋。

这些发现微小，却至关重要。它们像黑暗中的萤火，指明了可能的方向——李兆年的权能并非绝对无限，它建立在陈见深提供的“永恒美梦”基础之上，可能存在着基于“愉悦”、“满足”、“完美”等核心情绪的路径依赖。对于更复杂、更阴暗、尤其是与构建基础相悖的人类情感和逻辑漏洞，他的掌控力或许会出现瑕疵。

然而，如何利用这些瑕疵，依旧是个难题。任何直接针对李兆年或试图破坏梦境稳定性的设计，都不可能通过“审查”。他需要一种更隐蔽的方式，一个埋藏在宏伟乐章中的不和谐音，一个看似为了增强“真实感”或“趣味性”，实则蕴含着逃脱可能的机关。

这天，陈见深正在构思一座“记忆之川”——一条流淌着所有居民（虽然目前居民似乎只有他和李兆年）记忆片段的河流。他设想人们可以泛舟河上，打捞他人的记忆碎片进行体验，以此增加梦境的丰富性和哲学意味。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没有脚步声，没有预兆。陈见深猛地抬头，看到李兆年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

“很精妙的构思，见深。”李兆年的目光扫过桌上关于“记忆之川”的草图，“打捞他人的记忆……这确实能为永恒带来一些新鲜变量。但是……”

他顿了顿，缓步走近，手指轻轻点在草图上代表“记忆碎片”的光点上。

“这些记忆，来源是哪里？”

陈见深心中一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可以是从现实世界导入的数据模型，或者……由我们基于逻辑生成的全新记忆片段。”

“不，”李兆年摇头，“现实世界的记忆充满痛苦和遗憾，那是对永恒的污染。而纯粹生成的记忆，缺乏灵魂的质感。”他看向陈见深，眼神深邃，“用你的，见深。”

陈见深的呼吸几乎停止。

“用我的……记忆？”

“是的。”李兆年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是这里除了我之外，唯一拥有真实、连续意识的存在。你的记忆，是构建这条河流最真实、也最安全的素材。当然，我们可以进行筛选，只保留那些愉快的、平和的、或者至少是……中性的部分。”

这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赤裸和掠夺。陈见深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抗拒。

“这不在我们的约定范围内。”他试图挣扎。

“约定？”李兆年轻轻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工作室里回荡，“见深，我们之间没有约定，只有我的需求，和你的……价值。展现你的价值。”

压力骤然增加，房间的四壁似乎开始微微向内弯曲，空气中甜腻的花香变得浓稠，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桌角的那个哀嚎石雕，发出的无声尖啸似乎也变得更加凄厉。

陈见深知道，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拒绝的代价，他承担不起。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艰涩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李兆年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实了一些，压力也随之散去。“很好。我期待看到‘记忆之川’的最终设计。它会很……有趣。”

他再次如同鬼魅般消失。

陈见深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湿了虚构的衣衫。用他自己的记忆作为素材？这太危险了。不仅是因为隐私的被侵犯，更因为记忆是构成一个人意识的核心。将记忆投入这个被李兆年掌控的世界，无异于将自我的一部分主动献祭出去，任由其扭曲、玩弄。

但危机之中，往往隐藏着机会。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计划，开始在他脑海中成形。

记忆……如果必须使用记忆，那他是否可以……伪造记忆？或者，在真实的记忆碎片中，隐藏一些东西？一些不属于记忆本身，而是属于他，陈见深，作为梦境建筑师的后门代码？

他想起了自己早年学习梦境构建理论时，接触过的一些极其古老、近乎玄学的概念。关于“梦境锚点”——一种通过强烈的情感印记或特定的符号序列，在潜意识中设定的坐标，用于在混乱的梦境中保持自我认知和定位。

他从未成功应用过，因为那需要构建者和体验者之间极深的潜意识共鸣，以及近乎苛刻的条件。但在这里，在这个由他构建基础、如今被神掌控的世界里，是否有可能，利用这条“记忆之川”，埋下属于自己的“锚点”？

这需要极高的技巧和伪装。他必须在李兆年的眼皮底下，将“病毒”伪装成“记忆”，注入这个世界的循环系统。

风险巨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陈见深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他的眼神变得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他开始绘制“记忆之川”的详细构造图，同时，在意识的最深处，开始小心翼翼地筛选、编织那些将要被投入河中的“记忆”。他需要找到那些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着他最强烈求生意志和自我认知的片段，并在这些片段的“包装”下，嵌入他精心设计的、基于梦境底层逻辑的“锚点”指令。

这是一场在神之国度里进行的，悄无声息的间谍活动。

而他手中的笔，既是取悦神的工具，也即将成为，刺向神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