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干干净净的一个亿(2/2)
回到那个小旅馆,已经是深夜。我第一件事就是摸洗手台底下——银行卡还在。但墙外窗户上,多了一小截燃尽的烟头。我攥着手机里偷拍的那些照片,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其中一张照片里,一件翻新过的童装毛衣领口处,那半枚暗红色的污渍,在闪光灯下像朵枯萎的樱花,看得人心里发毛。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月眉池附近撞见了更魔幻的一幕:一辆五十米长的集装箱货车正在装货,搬运工们把印着“外贸尾单”的纸箱,跟一些贴着“剧毒”、“腐蚀性”标志的化工原料桶,就那么混着装进同一个集装箱里!一个穿着海关制服的人叼着烟在旁边踱步,车队老板笑嘻嘻地凑上去,顺手塞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到那个消毒车间,白炽灯管嗡嗡作响,让人心烦意乱。我在一堆等待“翻新”的羽绒服里,鬼使神差地摸出一件鹅黄色的童装。手指抚过上面可爱的卡通贴布时,突然在内衬摸到一块缝着的布标,上面是日文——“山田幼稚园,2010年卒业纪念”。漂白水的味道瞬间变得无比刺鼻,直冲脑门,这味道太熟悉了!当年冬瓜在大学城夜市卖“外贸尾货”毛衣,结果被愤怒的农民工举着起球变形的衣服堵在摊前索赔时,空气里弥漫的就是这股绝望又愤怒的味道。
“后生仔,要不要试试这个剃毛机?”老板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递上一支烟,过滤嘴上还沾着羽绒碎屑。他的牛皮鞋尖,正若无其事地碾着一件护士服的前襟,上面绣着的“佐藤病院”字样,在漂白剂的侵蚀下已经模糊不清。
我接过那台机器,刚试着在一件旧毛衣上操作,刀片刮过残留的纤维,突然“噼啪”迸出几点火星!旁边一个叫阿珍的小姑娘,看着顶多十五岁,戴着三层口罩,还是被扬起的粉尘呛得直咳嗽。她过来示范,那双手,指缝里嵌满了靛蓝色,像是长在了皮肤里——这是常年处理牛仔裤,做打磨、做旧留下的职业病,洗都洗不掉。
“轻点压啦,不然毛衣会刮出洞的。”她嗓子哑得像砂纸磨铁。
我掀开一件厚呢子大衣的垫肩,一大片霉斑组成的诡异图案赫然在目,像个无声嘲笑的鬼脸。阿珍突然一把抢过去,拿起除味剂“呲呲”猛喷。浓烈的茉莉香精味瞬间弥漫开来,这味道猛地激活了我的记忆:大学城夜市昏黄的灯光下,冬瓜抱着刚处理好的“外贸尾货”羽绒服,笑得见牙不见眼,跟捡了金元宝似的。
突然,仓库后门一阵骚动!三个戴着红袖章的人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一脚踢翻了浸泡着旧毛衣的大塑料盆,消毒液溅了他们一身,也弄湿了胸前的执法记录仪。老板脸上的金牙在强光手电下忽明忽暗,他动作极其自然地往为首那人口袋里塞了点东西,那熟练劲儿,跟他平时给衣服缝备用扣子没啥两样。
“误会误会!都是正规的慈善捐赠物资啦!”老板一边陪着笑,一边用脚踢了踢旁边印着红十字的纸箱。箱子上的日文封条在刚才的拉扯中只剩半截“千叶県”还依稀可辨。那几个穿制服的人互相看了一眼,没再多说,转身就走了。就在他们转身的瞬间,我看到那袋被塞进去的“备用扣”,在阳光下分明是牛皮纸信封的土黄色。
傍晚,我在晾晒场看到了三十件一模一样的“韩版”风衣在咸湿的海风里飘荡,每件衣服的狐狸毛领都像炸了毛的猫一样,朝着不同的方向支棱着!一个叫老王的染坊师傅,正蹲在地上调配一种颜色诡异的药水。他脚边的化工桶上,贴着醒目的“剧毒”骷髅标志!他用搅拌棍挑起粘稠的药水,那液体在夕阳下流淌着,竟然泛出玛瑙般的光泽!
“独家秘方啦,”老王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化学药剂腐蚀得发黄的牙,“喷上这个,毛领子立马蓬松!北方那些大老板,就喜欢这种骚气冲天的效果!”
消毒车间巨大的排风扇不知为啥停了,那股混合着消毒水、漂白粉、霉味和香精的怪味浓得化不开,简直让人窒息。我在一堆刚“处理”好的衣服里随手翻着,指尖触到一件米色风衣的内衬时,一种粘腻的触感让我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翻开领口一看,一块暗红色的污渍在漂白剂的反复侵蚀下,呈现出诡异的珊瑚状纹路,像是干涸的血迹和顽固的霉斑交织成的死亡图腾。
“老板好眼光!”店主幽灵般出现在我身后,金牙在紫外线消毒灯下泛着青紫色的光晕,“这可是现在最流行的意大利古着风!‘战损做旧款’,小姑娘们抢着要!”
我吓得往后一退,撞翻了整排挂着的衣架!成堆的“韩版卫衣”像雪崩一样塌下来。埋在衣服堆最底下的一件童装毛衣,突然发出“嘀嘀嘀”急促的电子蜂鸣声!领口处,一个缝着的微型追踪器正闪烁着刺眼的红光——这他妈是日本儿童防走失用的芯片!现在却像个幽灵信标,漂洋过海到了这里!
“后生仔莫慌啦!”店主脸色一变,抬脚就狠狠踩了下去,“咔嚓”一声,芯片碎了。牛皮鞋底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海关的老朋友早就帮我们处理过信号源啦,小问题!”
仓库后门猛地被海风吹开,三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工人正合力将一个印着“慈善物资”的集装箱,快速推进旁边一个冒着黑烟的小门里。就在铁门开启的瞬间,我瞥见里面熊熊燃烧的烈焰!成堆的衣服在火舌中翻卷,一张未燃尽的“h&m”吊牌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像极了一张哭泣的人脸……
回到那家霓虹灯招牌把“住宿”俩字映得血红的旅馆,我心有余悸。第一件事就是摸洗手台底下——银行卡还在。但抬头看镜子时,一个黑影在镜中一闪而过!昨天载我来的那个摩托仔,正倚在门框上,头盔的镜片反射着我惊慌失措的脸。
“后生仔,要搭顺风车吗?”他声音闷闷的,“去火车站,三十蚊,比大巴快得多。”
我心里警铃大作!跳上摩托后座,他油门一拧到底,摩托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开出没多久,我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三辆没挂牌照的越野车远远跟了上来!摩托仔显然也发现了,他猛地一拐,冲下路基,在防风林带里开始蛇形穿梭!树枝“噼里啪啦”抽打在我们身上、脸上,火辣辣地疼。远处传来急促的警笛声(也可能是追兵伪装的),摩托仔扯着嗓子吼:“抱紧!这些扑街要抢北佬客的货单!”
风声呼啸中,我无意间瞥见他后颈——那里赫然纹着一个睁眼关公!跟碟片哥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关公手里那把青龙偃月刀,在他这里,变成了一把……枪?!
当摩托车从田埂另一头猛地窜上大路,锈迹斑斑的火车站站牌出现在眼前时,我感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甩给他五十元,我头也不回地冲进候车室,慌乱中还撞翻了保洁员的污水桶。绿皮火车“况且况且”地摇晃着穿越南岭漫长的隧道时,我才敢从背包里掏出两样东西——一台在加工厂顺来的剃毛机,还有一颗在混乱中捡到的、染着暗红色污渍的纽扣。剃毛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碣石制造”几个刻字,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像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疤。
我死死攥着那颗染血的纽扣,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中,我眼前浮现出大学城夜市那个收摊的雨夜。碟片哥一脚踹翻了自己的三轮车,泥水溅了他一身。他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汗水往下淌,那双眼睛里混杂着狠戾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执拗,对我说:“老汪,等老子攒够钱,一定带你做正经生意!做大生意!”
火车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南方的葱郁逐渐变得硬朗。攥着那颗染血的纽扣和冰冷的剃毛机,碣石那股消毒水混合着海腥的怪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碟片哥的誓言,摩托仔后颈那个神枪手关公,还有瑶瑶姐在四季青档口举着紫光灯时说的“要讲良心”……这些画面在我脑子里打架。
在中国做生意,尤其是起步阶段,很多时候是在“灰色地带”里摸爬滚打。这我太有体会了。2003年夜市摆摊,卖的是文化衫,进的货不少也是“外贸尾单”,谁知道那尾单是真是假?碟片哥的盗版碟,那更是游走在法律边缘。那时候,活下去是第一位的,规矩?有时候真顾不了那么多。就像碣石那些翻新货,你说它完全没市场吗?有,而且很大。北方很多县城的集市,老百姓就认这个便宜。但这生意,它经不起细看,更经不起良心的拷问。那条“正经生意”和“歪门邪道”之间的线,有时候就跟乔司仓库地上画的区位线一样,看着清楚,一脚踩歪就过去了。
碟片哥从牢里出来,能踏踏实实管仓库,用他那套“监狱管理学”把货理得井井有条,这说明啥?人都是会变的,环境逼着你变。监狱磨掉了他身上的暴戾,给了他生存的技能。这跟做生意一样,起起落落,栽了跟头,能爬起来,还能把跟头里学到的本事用上,这就是本事。他现在比谁都珍惜这份“正经事”,因为他知道另一条路通向哪里。
再说碣石。那地方就是个巨大的产业链,上下游都有人靠着它吃饭。从“湖南人”这样的掮客,到消毒车间的女工阿珍,再到染坊的老王,甚至那个神秘的摩托仔。你说他们不知道这生意有问题吗?未必。但生活所迫,或者巨大的利益诱惑,让人选择了闭上眼睛。那个金牙老板,跟穿制服的人“缝备用扣子”的动作那么熟练,说明什么?说明这“灰色”甚至“黑色”的生意,能长期存在,背后必然有某种“默契”或者说“生态平衡”。野蛮生长,这大概就是最野蛮、也最原始的一种形态。它效率可能很高(看看那庞大的出货量),成本极低(旧衣服几乎零成本),但代价呢?是诚信的缺失,是环境的污染,是对人基本健康的漠视(想想阿珍那永远洗不掉的靛蓝手指和吸入的粉尘)。这种模式,注定无法长久,就像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
瑶瑶姐当年的话,现在品起来更有味道。“做服装要讲良心”。这良心是什么?是对消费者的责任,是对合作伙伴的信誉,也是对自己事业的敬畏。
sudu重新起步,做电商,虽然竞争激烈,但至少我们卖的是正规渠道的货,明码标价,质量有把控。碟片哥管仓库,一丝不苟,他比谁都清楚,这货来之不易,也承载着大家重新开始的希望。这跟碣石那种“一锤子买卖”、“捞一把就跑”的心态,有本质区别。
江湖水深,永远有你不知道的暗流。做生意也一样,你以为看清了棋盘,其实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保持敬畏,保持警惕,但该闯的时候,也得有碟片哥当年踹翻烧烤摊那股子狠劲。
回到乔司仓库,看着碟片哥在货架间忙碌的背影,听着叉车的轰鸣和南希、林夕的拌嘴,我心里踏实了不少。这条路,虽然还是磕磕绊绊,电商竞争惨烈,库存压力山大,但至少,我们走在阳光下。那颗从碣石带回来的染血纽扣,我把它锁进了抽屉最深处。它是个警钟,提醒我那条模糊的线在哪里,提醒我“正经生意”这四个字的分量。
碟片哥说要“赚它一个亿”,我信。但这次,我们要赚的,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亿。企业最终能走多远,不在于你起步时有多“野”,而在于你能不能从“野蛮”走向“文明”,建立起真正的规则和价值观。我们的sudu,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方向,没错。这江湖,终究是讲规矩、讲诚信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我们啊,都是草根,都走过夜路,趟过浑水,身上都带着洗不掉的江湖气和泥泞印儿。钱,谁不想挣?暴富,谁没偷偷想过?但有些坑,真是不能跳,那是烂泥潭,陷进去就再也洗不干净了。老老实实经营,规规矩矩赚钱,哪怕是像碟片哥这样,把仓库管成“监狱”一样标准,或者像我们这样,在电商红海里慢慢熬着积累——这他妈的才叫本事!这本事,晚上睡着踏实!不怕半夜鬼敲门!真正的“生意”之道,不就该是心里能亮起一盏灯,照着你的规矩走吗?这盏灯,就是做人的底线!它能让你在黑夜里,还能看清自己该走的路。
走过了,摔过了,脏过了,还得想着把自己洗干净。前路还长,跟碟片哥说的,这回,就好好干它一把!赚不赚一个亿另说,得睡得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