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干干净净的一个亿(1/2)

我记得那是个闷得能拧出水来的下午,在乔司三角村那个两千平的仓库里,空气里混着南希刚喷的杀虫剂味儿和布料放久了那股子特有的霉味。我正猫在货架阴影里想着商品分类。突然,“哗啦”一声,卷帘门被拉开了,一股穿堂风“呼”地灌进来,把盖货的防尘布都掀了个角。那感觉,就像有人猛地撕开了时间的封条,2003年夏天那股子燥热、生猛的气息,劈头盖脸地砸了我一身。

门口光带里站着个人影,逆着光,看不清脸,但那沙哑的烟嗓一响,我就知道是谁了——“碟片哥”。这外号可有年头了,当年在大学城夜市,他可是靠卖盗版碟片和一身横膘闯出名号的狠角色。他穿着条洗得发白的迷彩裤,裤腿上还沾着干泥巴,脚上的帆布鞋破了个洞,露出个苍白的大脚趾头。嘿,监狱这地方真能改造人,当年一脚能踹翻烧烤摊的膘肉没了,人瘦了一圈,显得那颧骨更高了,跟磨快的刀片似的。

“汪老板?上回来我可没看到你啊。”他咧嘴一笑,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头玻璃瓶叮当乱响,“牢里学的本事,自酿酒,拿橘子皮跟人换的方子。”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进旁边堆成小山的针织衫里。那指甲缝里的黑泥,跟他2006年捅人那晚,一模一样。他拿牙咬开瓶盖,“啵”的一声,一股子熟悉的、冲鼻的辛辣味儿瞬间在仓库里炸开——操!这不就是当年夜市地摊上那种散装烧酒的味道吗?一点没变!

“乔司这破地方,”他灌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颗生锈的螺丝钉,“比监狱放风场还他妈潮。”

我摸出手机,屏幕蓝幽幽的光映着他后脖颈子。那儿多了个新刺青,是个关公像,昏暗光线下,那关公的眼睛红彤彤的,比当年纹身店门口贴的劣质贴纸可鲜活多了,也瘆人多了。

“听说你又要折腾服装了?”他突然一脚踹翻旁边一个空纸箱,动静挺大,惊得货架深处扑棱棱一阵乱响,不知道是那只狸花猫还是啥。“跟瑶瑶姐搭伙?那娘们儿现在可了不得,浑身镶金带玉的,走路都带风。”

防尘布缝隙漏进来的阳光,正好把他那张脸切割得明暗分明。我随手抓起件冲锋衣甩过去:“换上,工作服。”

他接住衣服,手指头捻着领口那个“sudu”的刺绣logo,动作突然就定住了,抬头看我,眼神有点复杂:“这牌子?老汪,这牌子不是你去银行上班那年,就黄摊子了吗?”

仓库深处传来叉车“哐当哐当”的动静,夹杂着南希的骂声和林夕那丫头没心没肺的笑。我拧开第二瓶酒,瓶盖在水泥地上蹦跶了几下:“黄了?是歇了。可你知道不?当年你帮我从四季青市场抢回来的那批尾货,吊牌价三折收的,现在同样的货,挂淘宝上,能翻十倍卖出去!时代不一样了兄弟。”

“叮!”俩酒瓶子碰在一起,声音脆生生的,把货架顶上趴着的一只蜘蛛都惊着了,顺着破蛛网就往下掉,正好落碟片哥肩膀上。他手指头一弹,把那小虫子弹飞了,那动作,那神态,跟2003年他拍盗版碟包装盒上苍蝇时,分毫不差!

“让我管仓库?”他站起来,带倒了一整排衣架,t恤“哗啦”一下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我俩隔着漫天飞舞的吊牌,那些印着“原价899”的红色价签,在昏暗的光线里飘啊飘,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了当年夜市收摊时,撒了满地的盗版光碟。

“老汪,你就不怕我卷了你这堆宝贝疙瘩跑路?”他似笑非笑地问。

“跑路?”我乐了,“知道监狱里怎么码货吗?”

他愣了一下,突然一把扯开衬衫扣子,露出胸口——那儿纹着个条形码!在仓库阴雨天特有的光线里,泛着青幽幽的光。“图书室三十万册书,老子编的索引,比淘宝上那些分类还他妈细!你信不信?”

那天喝到暮色四合,我俩直接醉倒在衣服堆成的小山包上。碟片哥拿着空酒瓶底儿,在水泥地上划拉:“a区放当季爆款,b区堆滞销品,按颜色分,别搞混了,c区……”他划拉出来的仓库规划图,歪歪扭扭,却莫名地跟我脑子里2003年我们在夜市路灯下画的摊位布局图,一点点重叠起来。

“汪哥!”南希举着手电筒风风火火冲进来,光束扫过碟片哥后脖颈那个睁眼关公刺青时,她明显噎了一下,话都卡嗓子眼了。

碟片哥翻了个身,醉眼朦胧,嘟囔着:“小南希?还认得你云飞哥哥不?”

南希和林夕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带着点兴奋又有点忐忑:“欢迎云飞哥哥回来!我们把sudu又做起来了!不过现在只做电商,零售加批发。乔司这边的库存尾货项目,可就靠你了!帮我们消化库存,盘活资金!”

话音刚落,窗外“咔嚓”一个惊雷劈下来,瞬间把仓库照得雪亮。那一刹那的光里,我看见碟片哥蜷缩在羽绒服堆里的样子,像个婴儿,又像个重回母体的囚徒。

后半夜雨小了,碟片哥跟个孤魂野鬼似的在货架间晃悠。我起来撒尿,看见他正借着昏暗的灯光,给每排货架贴手写标签:“a1-09夏雪纺”、“b3-08冬棉服”。那字儿写得,横平竖直,遒劲有力,跟刀刻斧凿似的,比当年他在盗版碟封套上写的“高清未删减”可工整太多了。

“这叫‘监狱体’,”他叼着根利群烟,烟雾缭绕,“牢里帮管教抄文件练的,字写不好要挨收拾。”我随手翻开他扔在旧办公桌上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服装面料的特点、优缺点、洗涤方法……这家伙,是真上心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俩瘫坐在一堆牛仔裤上,累得跟孙子似的。碟片哥拿着打火机,小心翼翼地烘烤着受潮卷边的吊牌。哼着哼着,调子就出来了,是《无间道》里那句“谁能改变人生的长度……”火苗舔舐着塑料吊牌上“原价399”的字样,一股子焦臭味弥漫开来。火光映着他眼睛,里头一闪而过的狠劲儿,跟2003年他攥着板砖要跟人拼命时一模一样。

“这回,”他咬着后槽牙说,“老子一定要赚它一个亿!”

我摸出那把早就锈迹斑斑的仓库钥匙,轻轻放在他摊开的手掌心里。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嘎巴”作响,那声音,跟当年他徒手捏碎一张卖不出去的盗版光盘时,一模一样。

碟片哥仰脖子灌下瓶底最后一口酒,胳膊一抡,“哐当”一声,空酒瓶精准地飞进十米开外的垃圾桶里,摔得粉碎。那玻璃碎裂的脆响,像惊雷一样,把仓库角落里沉睡的旧时光全给炸醒了。恍惚间,我看见2003年的两个毛头小子在防尘布投下的光影里重叠、奔跑——一个怀里抱着一大摞文化衫,跑得跟被狗撵似的;一个举着张盗版碟,扯着嗓子吆喝“最新大片!枪版高清!”他们的脚步咚咚作响,震落了四季青批发市场凌晨的星辰。

乔司三角村这2000平的档口刚支棱起来没几天,碟片哥也正式归队了。江湖传闻,广州那边库存尾货服装的货源跟大海似的,量大管饱。我一琢磨,这机会不能错过,得亲自去趟南边看看。买了张火车票,一路咣当咣当南下广东,先到陆丰,再辗转到了碣石。下了车,空气里那股子咸腥的海风味儿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化学药剂味儿就混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钻。来接我的“湖南人”说,进货的地方离车站不远。

跟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个看着挺普通的院子。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口金牙,说话时闪闪发光,让我想起碟片哥当年倒腾的镀金打火机。他掀开油腻腻的塑料帘布,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混合着漂白粉的味道,猛地冲出来,呛得我直咳嗽。抬眼一看,好家伙!三十米开外的水泥场院里,七八个妇人佝偻着背,手里端着高压水枪,“滋滋”地冲刷着堆积如山的旧衣服!猩红色的污水顺着排水沟蜿蜒流淌,在正午毒辣的太阳底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油光。

“放心啦老板,这是我们的标准消毒车间,”老板踩灭烟头,牛皮鞋底正好碾过一件印着日文医院标识的病号服,“臭氧杀菌,紫外线照射,卫生绝对达标!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

那“湖南人”蹲下身,熟练地翻检着地上的“货物”,他后颈上狰狞的纹身随着动作起伏。我眼尖,瞥见一件米色风衣的内衬上,绣着“中村俊辅”的片假名签名——这玩意儿,十有八九是从日本二手店流出来的捐赠衣物!当高压水枪扫过一件小孩毛衣时,藏在纤维里的虱子卵被冲出来,像撒了一地的黑芝麻,溅在旁边晾衣绳那发霉的木桩上。

“吊牌?都在库房啦,保证齐全!”老板引着我们穿过晾晒区。成排的所谓“韩版卫衣”在带着咸腥味的海风里飘荡,领口残留的粉底渍被漂白水泡得晕染开来,像一幅幅肮脏的地图。这场景让我猛地想起瑶瑶姐,她在四季青档口验货时,总爱举着个紫光灯,嘴里念叨:“做服装这行,得讲点良心。”

库房的大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子霉味混合着劣质香精的甜腻味扑面而来,差点把我顶一跟头。三个看着顶多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熟练地操作着热转印机,把烫金的“gi”、“lv” logo,“啪”地一下压到一件件起球的旧毛衣上!地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吊牌,有的印着首尔某百货公司的标签,有的干脆就是空白的淘宝合格证,等着他们往上盖日期章。

“现在流行轻奢风嘛,”老板踢开脚边一个挡路的仿鳄鱼皮包包,“这些‘原单尾货’,发到北方市场,抢手得很!”他说话时,金牙一闪一闪。

“湖南人”突然一把拽住我胳膊,压低了声音:“兄弟,要多少?量大拼柜走,价格更靓!”他掌心里的老茧又厚又硬,硌得我生疼,那是常年扛大包留下的印记。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得装着港商派头,推脱道:“先拿点样板回去给老大过过目啦。”

天擦黑的时候,整个村子像活过来一样。改装的三轮摩托“突突突”地在狭窄的巷弄里钻来钻去,车斗里塞满了鼓胀的蛇皮袋,感觉随时要爆开。我蹲在路边一家士多店门口啃菠萝包,听老板娘用潮汕话抱怨:“这些北佬天天来拉货,搞得我们自来水都一股漂白粉味!”

路灯“唰”地亮起,旁边一栋自建房的卷帘门“哗啦”升了起来。三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工人推着叉车出来,货板上堆着印有“爱心捐赠”字样的纸箱!我假装系鞋带凑近瞄了一眼,心都凉了半截——箱体上原本的日文地址被黑色马克笔粗暴地涂改覆盖,上面新盖的“某某市慈善总会”的红色印章,油墨还没干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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