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城中村的马尾辫(1/2)
林夕算是我那灰扑扑日子里的一抹亮色。这姑娘,马尾辫一甩,蹬着辆咣当作响的自行车,硬是把打工妹的生活过出几分侠气。
记得清楚得很,那天她一把将那个磕掉了漆、印着大红牡丹的搪瓷脸盆扔进浴室,哐当一声,震得脸盆架子上的锈渣都往下掉。“我也不洗了!”她说得利索,“瞧你这蔫茄子样儿,晚饭我请你,荷包蛋管够!”
推车走时,牛仔裤后兜露出的半截卫生纸,衬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竟成了我对那个闷热黄昏最深的记忆。工友们下了班,自行车铃铛和搪瓷饭盒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空气里飘着谁家爆炒辣椒的呛人味儿,夹杂着隔壁五金厂飘来的金属切削液那特有的工业气息。你别说,这几种味道搅和在一块儿,反倒有种奇怪的、粗糙的暖意,像块没洗干净的粗布毯子裹在身上。
林夕把自行车后座拍得啪啪响:“快上来!磨蹭!”
坐上去的瞬间,车身猛地向下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右腿一蹬地,瘦削的腰肢扭出充满力量的弧线,那辆破车竟咣当咣当地被她踩出了冲锋的气势。车轮滚动,惯性让她的身体微微前倾,那根乌油油的马尾辫甩动起来,几缕发梢调皮地扫过我的手背,痒痒的,带着汗水蒸腾后的微咸和洗发水残留的廉价香精味。她腰上别着个mp3,耳机里漏出周杰伦那含含糊糊但贼有劲儿的歌词:“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路过工地门口唯一亮着灯的小卖部。几个赤膊的汉子叼着烟卷,围着一张缺了角的破旧台球桌,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们汗津津的古铜色背脊和嬉笑的脸。我们经过时,几声调笑的口哨刺耳地响起,夹杂着方言浓重的荤话。
“小妹妹,后头驮的是哪个相好哇?”
“看这小腰扭的,带劲哈!”
“妹子,下来陪哥打两杆?”
粗鄙的、带着汗酸味儿和啤酒气的调笑肆无忌惮地砸过来。我瞬间僵住,感觉脸上火烧火燎,下意识想下车理论一下。前面的林夕却连头都没回。
“呸!”她极响亮地啐了一口,动作小得像只是吐掉嘴里的砂砾。紧接着,我明显感觉到她整个身体弓了起来,像一张突然绷紧的弓。她脚下猛地发力,老旧生锈的链条爆发出“咔嗒!咔嗒!咔嗒!”一连串密集、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绷断的惨叫。那双踩着塑料拖鞋的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自行车轮胎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吱吱作响。破车像是瞬间通了电,带着我和她,化作一道歪歪扭扭却速度惊人的灰影,“嗖”地一下从那些光膀子的汉子眼皮底下冲了过去,只留下更响亮的哄笑和逐渐变淡的烟味。
风猛烈地灌进耳朵。我紧紧攥住车座下的铁架子,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混合着刚才被冒犯的难堪和被这速度冲散的奇异解脱感。我看着林夕瘦削却绷得笔直的背影,那随着蹬车动作起伏的肩胛骨,在薄薄的t恤下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骨。这一刻,我觉得这丫头真“飒”。后来我才彻底明白,这“飒”根本不是什么酷,而是草根里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力。像工地墙根缝隙里钻出的野草,茎秆柔弱,却能顶开沉重的石板,哪怕被车轮碾过无数次,只要有一线生机,就梗着脖子、不管不顾地向上疯长。对于创业初期的我们,这种“不管不顾”,就是活下去、混出个人样必须的那口气:是面对恶意能轻蔑地啐一口就跑的“不要脸”;是能在破车上蹬出火箭速度,把嘲弄远远甩在身后的“不着急”;更是透支体力也要挣脱污浊、朝着有光的地方冲的“不要命”。林夕的蹬车,就是这劲儿——在飞扬的尘土里使劲扒拉,想在那些冰冷坚硬的现实缝隙中,扒拉出一条属于她自己、也照亮我的活路。
目的地并不远,就是工地后面一片拥挤杂乱的自建房区,被城中村居民和像我们这样的打工仔塞得满满当当。她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条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行的巷子口。空气里除了那几种熟悉的味道,更多了点隔夜饭菜和蚊香的混合气味。
“到了。”她干脆利落地刹住车,链条又是几声不满的呻吟。她把车随意地锁在靠墙的一根锈蚀水管上,指着巷子里一个低矮昏暗的门脸,“‘老王炒饭’,就这儿。”
所谓的店面,其实就是把一楼民居临街的墙凿开一扇窗,支个雨棚,摆上两张油光锃亮的小折叠桌和几个塑料板凳。炒菜的灶台就在窗口后面,铁锅和铁勺碰撞的锵锵声不绝于耳。老板老王,一个系着油腻围裙、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挥汗如雨地颠着勺,火光映着他油亮的脸膛。
林夕显然是熟客,走到窗口前,声音清亮地喊:“王叔!两个大的!老规矩!汤多点!”
老王头都没抬,嗓门比锅气还冲:“好嘞!小林子带朋友来了?坐!这就好!”
我们拣了外面稍微宽敞点的位置坐下。塑料板凳咯吱作响。林夕麻利地抽出桌上卷筒纸——果然是和她口袋里同款的卫生纸,质量粗糙,擦了擦桌上的油渍。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自己家。
“什么叫‘老规矩’?”我好奇地问,汗还在顺着鬓角往下淌,但心里却出奇地安定。这里嘈杂、油腻,却比安静的工棚更有生气。
她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就是肉蛋炒饭!量大管饱!而且,”她狡黠地眨眨眼,“荷包蛋要双黄,溏心的!”她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带着点小得意。
炒饭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子。老王动作很快,不多时,两盘小山似的炒饭就从窗口递了出来,堆得尖尖的。酱油均匀地裹着每一粒米饭,混杂着切成小丁的火腿肠、翠绿的葱花、金黄的玉米粒,最关键的是——每个盘子的饭顶,都颤巍巍地卧着两个边缘焦黄微卷、蛋黄莹润仿佛要流动的溏心荷包蛋,像两枚金色的满月落在山巅。
林夕把自己的盘子推到我面前一点,又从旁边筷筒里拿出两双一次性木筷,麻利地剥开包装,递给我一双:“喏,吃吧!管够!”
油亮的米粒颗颗分明,火腿丁咸香,葱花提鲜,玉米粒清甜。最绝的是那溏心蛋。筷子轻轻一戳,温润粘稠、如同上好琥珀般的蛋黄液就汩汩涌出,瞬间裹住下方的米饭,混合着滚烫的热气和酱油的咸鲜。一口下去,溏心的柔滑,炒饭的锅气,所有廉价的食材在那一刻被赋予了一种直抵灵魂的丰腴感,像是滚烫的岩浆熨平了胃里的所有褶皱和心头泛起的酸楚疲惫。
林夕扒了一大口饭,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她含糊不清地说:“快吃!凉了就腥了!”她吃得又快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任务,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
我们默默地吃着。四周是工友们或大声谈笑、或疲惫闷头吃饭的喧嚣,老王颠勺的锵锵声是永恒的背景音,旁边小商店门口的老式收音机还咿咿呀呀地放着走了调的地方戏曲。暮春的星空被狭窄巷道上方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那些廉价的霓虹灯招牌固执地闪烁着俗艳的红绿光。
就在这片混杂着汗味、油烟味、荷尔蒙气息和俗世烟火气的混沌背景里,当林夕咽下一大口饭,抬起头时,我看到橘黄的灯泡光恰好落在她的眼睛里。她眼睛里那点惯常的倔强和风风火火褪去了一些,被一种近乎温柔的笑意替代。汗津津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嘴角还沾着一粒米粒。
她伸手,很自然地用指尖抹掉我鼻尖蹭上的一点酱油渍。动作有点粗,指腹带着干活留下的薄茧,刮得皮肤微刺。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在仓库干活,比我们在庆春路夜市的时候累多了吧?”她说,声音难得地柔和下来,像夜风吹过温热的皮肤,“看你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你不也一样?”我笑了,嘴里还塞着饭。
“我不一样!”她立刻反驳,又恢复了那种略带蛮横的鲜活,“我是心疼你这只蔫茄子!给你补补,有了汪佳,美芬以后,我们多久没有这么一起吃饭了?”话是这么说,她的笑容却在蔓延,那抹温柔还在眼底。这盘在油腻小摊上吃的、几块钱一份的肉蛋炒饭,上面盖着她特意叮嘱的双黄溏心蛋,此刻就是这俗世荒漠里最昂贵的盛宴。那溏心的柔暖流进胃里,更像流进了心里某个干涸已久的角落。
我们都没再说话,埋头对付着各自盘中的“月光”,耳边是工地的声音在远处低鸣。
盘底很快见了光。老王送的紫菜蛋花汤带着点敷衍的味精鲜味,也喝光了。饱腹感带来一阵短暂的、软绵绵的惬意,白天的疲惫仿佛暂时被热腾腾的食物封存了起来。
林夕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结了账,老王熟练地找回几个钢镚儿。我一扬下巴:“走?送你回窝?”
“不用了,几步路。”林夕起身,塑料凳又一阵呻吟。
肚子里的暖意和眼前的灯光人声,让我下意识地不想那么快回到水利水电学校的寝室。那里面只有室友们沉睡的鼾声和打传奇的噪音,像一个巨大的金属笼子。
林夕推着她的车,我们并肩走进比刚才更深的巷子内部。这里更窄,头顶的电线如同蛛网,晾晒的衣服在半空中滴着水,地面潮湿泥泞。两侧是鳞次栉比、加盖得奇形怪状的自建房外墙,墙壁上贴着各种褪色的小广告和“危房勿近”的告示。空气变得更加混浊,各种生活气息——饭菜余味、腐败垃圾、廉价洗衣粉、若有若无的厕所氨气味——被高温蒸腾、发酵,形成一种特有的、城中村深夜的气息。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猫叫或醉汉的含糊叫骂,更显得此地的喧嚣与沉寂相互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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