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毕业前仓库扛包(1/2)
2006年,杭州城。钱塘江的汽笛声和酒吧里周杰伦的《东风破》混在一起,那感觉,说不出的别扭,就像那时候我的日子。
酒吧里,戴君斌正表演魔术,把姑娘的耳坠“变”进威士忌杯,挺唬人。我兜里揣着个zippo,汪佳上个月还夸它上面的小帆船好看。如今手一摸,硌得慌。所谓睹物思人,更多时候是睹物思债,感情的债,现实的债,一个道理,都他妈难还。
灯红酒绿烧得眼睛疼。从酒吧后巷踉跄出来,踩着碎啤酒杯嘎吱响,手机在裤兜里震得都快麻了。第七次亮了,蓝盈盈的诺基亚屏幕上,“汪佳”俩字闪闪烁烁,像极了仓库里那盏总是接触不良的日光灯——没个准信儿,随时要灭的感觉。
接通就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这冷冰冰的电子声,比钱塘江的风还扎人。我杵在路灯杆子底下,对着那铁锈皮儿咧了咧嘴,想挤出个笑,冷风一下灌进领口。
回到学校宿舍,楼道里那味儿,熟悉又闹心——红烧牛肉面,隔壁考研那哥们儿的深夜食堂。门上宽带小广告贴得比毕业作品还花哨。我盯着它,才猛地想起来:毕业设计导师的邮件,在邮箱里躺了得有一礼拜了。那时候的邮箱空间不大,但好像装的下整个世界的兵荒马乱。
烟灰缸堆成小山。明知道自己越来越闻不了烟味儿,可这玩意儿就跟生活里的劣质胶水一样,戒不掉。手机在堆满烟头的桌角嗡嗡打转,汪佳的短信跳出来,几个字,比pos机打出来的单子还冷漠:“最近在赶夏装样板,挺忙的”。目光扫到她送的那条鳄鱼皮带,金属扣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金属寒光不稀奇,稀奇的是寒光下皮带上那道新豁口,是四季青仓库搬家那天不小心划到的。
天刚蒙蒙亮,四季青市场活过来了,像台巨大的印钞机。美芬在一个档口踮着脚摆弄假模特,藏青制服裙角上沾着晨露。“嘿,汪哥,”她扭过脸,胸前徽章晃得眼晕,“店里缺人手,扛样衣那种,来不来?”她眼神挺直接。我瞅着市场玻璃门里自己的倒影:胡子拉碴,穿了件皱得跟咸菜似的sudu三环t恤。
一辆运货三轮冲过去,风刮起美芬手里的进货单,“韩版”、“爆款”的字眼跟受惊的麻雀似的乱飞。那一刻我有点魔怔,好像满市场飞的都是我的求职简历。
报纸上说晚上有流星雨。我躺在宿舍楼顶的水箱边上,楼下寝室里《大话西游》的音乐嗡嗡的。手机里汪佳樱花树下的照片开始泛紫了,国产彩屏手机的通病——时间长了,什么色彩都失真,跟记忆一样。第一颗流星划过,四季青市场方向居然飘起个孔明灯,暖乎乎的,写着“生意兴隆”。看着那飘远的灯,再看看手机里变色的照片,脑子里就蹦出几句话:“生意像野草,烧不尽吹又生;爱情像蝴蝶,美丽而脆弱。”哪个更实在?难讲。但此刻,楼底下那锅快煮烂的泡面味儿告诉我,该脚踏实地了。
江南多雨的季节来了,黄梅天缠着梧桐絮,湿漉漉、黏糊糊。我攥着新充值的ic卡,一头扎进四季青后门那个电话亭。玻璃门上被“办证刻章”的广告喷得脏兮兮,映出我三天没刮的下巴。汪佳办公室那串号码,熟得刻骨头上了。听筒里的“嘟嘟”声,伴随着隔壁裁缝铺缝纫机“哒哒哒”的轰鸣,真是绝配。
“不是说别总打来吗?”她的声音裹在裁布声里,又冷又利。电话亭外,“江南布衣”的招牌在风雨里飘摇,去年开业时挂的红绸被撕掉了半截,像条残破的裤腰带。
“我在你楼下,”手指头不自觉地抠着电话机边上被烟头烫出的疤,“就想讨个明白话。”电话那头传来纸响,我猜她正拿着我曾经送她的钢笔在改版单上画线——笔是我送的,版是别人的。
“现在谈结婚成家?”她那声笑,带着制版尺敲桌面的那种干脆,“你都还没毕业呢!”咔哒,忙音。干净利落,跟裁布刀划过一样。比“正在通话中”更狠。
阳光不错,但心里灰突突的。我蹲在四季青的消防通道里。三楼落地玻璃后面,汪佳的身影一闪而过,验收样衣。她新烫了离子烫,柔顺得像匹黑缎子。送货工扛着塑料人台撞了我一下,模特胸口那里用碳笔写的版型标注,清清楚楚是我教她的简化法。这一撞,跟打了一套组合拳似的——爱情是她教我的地方起步,事业是我教会她的地方结束,真他妈轮回。
有点明白啥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感情这行当,也一样适用。
父母的电话,像每天下午两点的闹铃,准时响。我靠着那个贴满“旺铺急转”广告的报刊亭接听。妈絮叨着老家堂弟婚宴的排场,新房厕所瓷砖用的都是马可波罗。
老爸冷不丁插一句:“你表舅说,老家信用社在招信贷员…”这话锋转的,比四季青卸货电梯的轰隆声还突然。老一辈人的理想职业列表里,“信贷员”大概和公务员差不多,稳定,体面,是个“铁饭碗”。可这碗饭端在手里,硌吗?我看着报刊亭上那些“急转”的告示,心想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铁饭碗”?饭碗都是泥巴捏的,捧不捧得住,全靠手上的茧子和脚下的路。
在网吧包夜,屁股都快被板凳粘住了,对着人才网站干瞪眼。凌晨三点,清洁工收走我脚边的营养快线空瓶,从键盘缝里抠出一颗珍珠纽扣。不知道谁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刻意遗弃的。城市是个巨大的碎纸机,多少故事和念想,不过就是这键盘缝里的一个塑料扣子。
那时候的杭州,白天像钱江潮水轰隆隆往前奔,夜晚就成了一个迷宫。庆春路夜市甩卖着最后几根荧光棒,穿学士服的学生举着盗版冰红茶“干杯”,劣质的塑料吸管在路灯下泛着油腻的光。毕业像场大型cosy,穿着借来的袍子,玩一场即将散场的狂欢。有人奔向前程似锦,有人滑进城市皱褶里迷了路。
然后,“瑶瑶姐”出现了。她的新茶楼,在河坊街后头,鎏金招牌下头,穿着香云纱旗袍的姑娘给发财树浇水。我踩着台阶上的烟头上楼,木头楼梯咯吱响。二楼飘着钢琴声,那调子……嘿,可不就是汪佳以前的手机铃声吗!真是无巧不成书。服务员的对讲机滋滋响着喊菜名:“龙井虾仁两份,牡丹厅加单!”
我透过雕花的屏风缝,看见瑶瑶姐正在那儿煞有介事地用开水浇一个紫砂壶——“开光”呢。她手腕上那串蜜蜡珠子碰在一起,嗒嗒嗒的,声音有点像庙里的木鱼。这画面挺魔幻,一边是茶道仪式感,一边是对讲机的油烟味,挺像那时候的杭州,新和旧、雅和俗,就这么硬生生拧巴在一块儿。
还没等我品出味儿来,牡丹厅那两扇雕花大木门“哗啦”就开了。一个挺脸熟的爷们儿被前呼后拥着走出来,脸上泛着红光,一看就刚喝美了。定睛一看,哟!这不是尚总吗?关键是他那腰上——鳄鱼皮带的金属扣在宫灯下冷幽幽地反光!这带子,跟我裤腰上那豁了口的同款不同命啊。他那手腕上也亮晃晃——换表了,劳力士水鬼,那表盘蓝的,跟深更半夜的钱塘江水似的。他看到我,嘴角一歪,那笑容熟得很,带着点玩味:“呦?这不小汪兄弟吗?改行收茶水费了?”
“哎哟喂!小祖宗,总算是想起你瑶瑶姐了?”她声音亮堂,几乎和尚总同时响起。一挥手,把我招呼进了一个房间,我跟尚总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茶宠背上的水珠子精准弹飞。手上那翡翠戒指在铁观音腾起的热气里,凝出一团绿雾。我瞧着她博古架上那尊缺了个角的招财猫,爪子上的金漆斑斑驳驳。哎,这年头,招财猫都掉色,何况梦想?
等她听完我这小半年怎么赔光了本、怎么丢了姑娘、最后怎么差点把自己搞进厂打螺丝的破事,她没说话,抄起桌上的茶夹,“铛”一声敲在茶盏沿上。那动静,把我当时心里揣着的那点酸楚全给震出来了。普洱茶的碎渣子在茶海上蹦跶着浮沉。“哎,胡啊,”她声音不高,但挺戳心窝子,“你还记得去年台风天吧?我四季青库房顶子漏了,我那批进口真丝差点就泡了。是你半夜三更开着面包车,揣俩应急灯,愣是把抽水机给抬去救了急!”
窗户外头,霓虹灯管正好亮起来,把瑶瑶姐的侧脸劈成明晃晃的暖光和青森森的冷光两半儿。“这会子倒学会跟我‘见外’了?姐是缺你这顿饭,还是差你叫这声姐?”她这句话分量重。服务员端上来一盘定胜糕,模具压出的“财”字裂了半拉,比仓库里清仓甩卖时被撕烂的价签还惨。
“要说以后嘛……”瑶瑶姐忽然站起来,“嘎吱”一声推开那沉重的雕花木窗户。河坊街夜市那个喧嚣劲儿,“轰”一下就灌满了茶室,呛人,但有生气儿。“明儿一早,陪我去四季青,挑批真丝料子?”她手腕上那串沉香珠子撞在窗框上,“咔哒”一声,一股子苦甜苦甜的味儿散开来。楼下巷子口传来“吱——”的急刹车声,接着是“哗啦”一响。装着外贸尾货的黑色大塑料袋滚了一地,在路灯下堆着,跟一群慌不择路的黑甲虫似的。那声响动,特别像个句号,也像个起点。
走出茶楼门儿,卖栀子花的老太太推着小车快收摊了。我掏出零钱买了最后两串,白生生的花,挺香。往衬衫口袋别的时候,不知咋地就掉了一朵,“啪嗒”一声落在脚下积着油污的下水井盖上。捡还是不捡?愣了几秒,最终没弯腰。走吧。旧的花,追不上新的露水了。
一过愚人节,杭州的雨水就没停过,跟甩不掉的债主似的,黏糊糊、冷飕飕。我裹着件早掉了色的牛仔外套,蹲在宿舍走廊那冰冷的瓷砖地上打电话。瑶瑶姐的彩铃正吼着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混着电流的滋啦声,吵得脑仁疼。
“喂?”瑶瑶姐那嗓子,穿透背景音的嘈杂,带点吴语的软乎劲儿,但特干脆,“是你小子!正好!四季青那边我有个档口刚走俩打包的小妹!你要乐意就过来……” 她那“过来”俩字儿拖了点尾音,像是在掂量我的分量。
我攥着电话线的手都冒汗了,赶紧说:“打包发货这活儿我熟!绝对熟门熟路!”恨不得拍胸脯保证。
电话那头传来她翻账本子的“哗啦哗啦”声,听着踏实。“急个什么劲儿啊你!”她打断我,带着笑骂,“小林!林夕!这姑娘在我三号仓呢。你先过去,过两天她带你认认地头。毕业实习那公章的事儿更不用愁,等六月了你找姐,小事一桩!”
楼道尽头那熟悉的红烧牛肉面味儿又飘过来了,带着浓郁的调料包气味,这是考研党的深夜精神氮泵。几个大三学生抱着能砸死人的复习资料匆匆路过,脚上的运动鞋踩在有点水渍的瓷砖地上,“啪嗒啪嗒”响得特别脆生。这声音,听着像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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