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告别四季青仓库(2/2)
傍晚天色擦黑,我兜了个圈子又晃悠到小姨家楼下。三楼那窗户又被厚厚的窗帘捂得严严实实,黑黢黢的缝隙里,好像能看见烟头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红光。巷子尾那家麻将馆飘出来的洗牌声哗啦啦响,跟电视里踢世界杯预选赛的嘈杂声混在一块儿。我把兜里剩下的三千块钱掏出来,捻开一半,塞进了单元楼门口小姨订奶的铁皮小箱子里;另一半揣回自己兜里,算是留着这几天的饭辙。
庆春路天桥上,“淘宝网”三个蓝字的大广告牌闪得人眼花。桥底下卖盗版碟片的小贩还在扯着嗓子吆喝《头文字d》。几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举着奶茶嘻嘻哈哈地从我旁边跑过。不知道碟片哥现在怎么样了,在里面有没有被人欺负。
2006年的春末,杭城空气里混着点桐油味儿。我那个压满了货的仓库终于清光了大部分的库存,像条搁浅的老船,窝在四季青市场旁边老小区的阴影里。傍晚六点,手机在铁皮柜上“嗡嗡”地震,这是老妈今天第三通电话。
“跟汪佳那姑娘处得还成不?暑假能领回家来不?”老妈的余杭口音穿透力极强。我看着玻璃窗倒影里自己那沾了线头的衬衫领子,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好着呢,正琢磨着啥时候两家见个面……”
“嘎吱——”仓库那破铁门响了一声,汪佳背着个米色的帆布包站在门口,头发丝里还沾着点裁缝车间带来的碎布屑。美芬溜到后面小隔间里,装模作样地锁上门盘点库存去了。空荡荡的仓库里,头顶上那台老吊扇“呼呼”地转,把她头发上的栀子花洗发水香味搅得像打旋的风。
“晚上……又住这儿啊?”她摘下实习生那个蓝底塑料工牌,月亮的清光正好漫过她锁骨那位置——一枚钉在样衣上的珠针还没拆下来,尖儿亮晶晶的。我下意识挺直腰板,幸好昨晚用肥皂把那件发黄的衣服狠狠搓过两遍,现在的领子,勉强能算得上“及格”。
春天的杭州,风都是软的,梧桐树毛絮飘飘洒洒,粘在她眼睫毛上,像撒了小星星。我们抱在一块,她工装兜里那半截碳素笔“啪嗒”掉地上了,滚进地板缝隙的灰堆里。没人顾得上去捡。仓库里只剩下老式座钟滴答滴答的走表声,和我们俩缠在一块儿的呼吸声。
这天美芬下班特别早,她说要去四季青走走,看看有没有档口要小妹的。
那天晚上和汪佳聊了很多。天蒙蒙亮,第一缕光线穿透铁栅栏照进来,她别工牌的细碎声音唤醒了我。
“才八点……”我嘟囔着想拽她衣角,手碰到那身裁缝车间统一发的料子,凉飕飕的像沾了露水。
追出门,巷子口煎饼摊飘来的热气带着香气扑面而来。头发花白的阿婆正用竹刮板利索地在铁板上摊开面糊,“滋啦”一声,油煎的焦香混着被早班三轮车扬起来的尘土,成了清晨的底色。汪佳站在乌龙庙公交站牌底下,薄薄的晨雾把她的身影晕染开,像个写意水墨画,胸前那块蓝底工牌在朝阳里反着光。
“加个蛋!”我掏出兜里那皱巴巴的五块钱。老板麻利地敲开蛋壳,油锅里鼓起金黄的泡。我把那烫手的煎饼塞到她手里时,梧桐树的影子刚好掠过她鼻尖上那几颗浅浅的小雀斑。公交车“呼哧”一声喷着白汽进站了,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我飞快地凑过去,亲了下她沾着甜面酱的嘴角。
等车的老大爷操着地道的杭州话笑骂了句:“小年轻,火气大!”卖报纸亭的老板娘探出大半个身子瞅着热闹。四季青那边,“哗啦啦”的卷闸门此起彼伏地升起,黑黢黢的大塑料袋拖着样衣“刺啦刺啦”地被拖进一个个商铺。
车子尾巴的灯光渐渐在马路尽头缩成一个小点,我趿拉着人字拖“啪嗒啪嗒”往回走。路过那家“大金服装店”的玻璃橱窗,瞥见里面自己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裤腿,没忍住乐了——仓库这点货一清完,这日子就算重新翻篇儿了!到时候该去延安路挑件像样点的polo衫,收拾利索点,再拎上几样拿得出手的礼,上汪佳家拜个码头去。
走到楼下,就听见仓库那边美芬正扯着嗓子清点货号。仓库二楼那扇铁窗户框出一小片蓝天,几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过窗外晾衣绳上飘荡的五颜六色的碎布条,画面安静得不像话。
货架子彻底腾空后的第七天傍晚,天花板又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漏雨。就在这单调的滴水声里,宋哥的电话来了。我蹲在墙上那张褪色了的“大吉大利”年画底下接电话,蜘蛛在墙角修补着被我崩破的网。
“老弟啊,三天之内清干净走人!”宋哥那带着宁波腔的口吻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拔出来的铁钉,“这地儿,老早该改成棋牌室了!”
他话说得挺直白,这房子去年就不是小姨的了,她今年跟我签那合同不能算数。宋哥能让我们待到这会儿,已经是“仁义”到头了。我瞅着满地狼藉里汪佳忘拿的一根黑色皮筋头绳,那根缠着点细细金线的头绳,此刻松松垮垮地套在一个断了腿、脸都摔扁了的塑料模特的手腕子上,样子可怜兮兮又有点讽刺。
小姨的电话,永远是那个冷冰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美芬窝在一堆打包好的纸箱中间埋头整理,她新烫的玉米须卷发,沾满了纸箱里飘出来的棉絮。
“呃……”她突然抬起头,手腕上那个藏银镯子“当”一声磕在硬纸箱沿儿上,“你说……咱俩一块儿去瑶瑶姐那仓库当搬运工咋样?她那好像缺人?”她这话音还没落地呢,窗户外头传来三轮车铃铛“叮铃哐啷”一阵乱响,把她这点还没成形的小算盘打得稀碎。
晚上约了汪佳在吴山夜市碰头。糖炒栗子的铁锅“唰啦唰啦”响,白色的糖气直往上冲。她穿了件新买的淡紫色毛衣,看着挺温柔。当我说到“宋哥要清场,咱可能得去给人打工扛大包了”的时候,旁边摊主扯着嗓子喊“藕粉藕粉”的声音正好漫过我们之间那张塑料凳子。
“哦。”她就回了一个字,手里的小勺子搅拌着碗里那几个白白胖胖的酒酿圆子,桂花蜜旋出一股浓香。对面商铺霓虹灯管子“啪”一声亮了,青紫色的光打在她半张脸上,显得有点冷。我盯着她胸前工牌上烫金的“版师助理”四个字,忽然想起库房里那台怎么捣鼓都踩不直缝线的破三线锁边机。
搬家那天,空气沉甸甸的,像吸饱了水的海绵。那辆五菱塞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里面是我们那点最后的家当——二十捆还没挂出去的吊牌、三箱准备贴的领标,角落里还塞着汪佳那个忘了拿走的马克杯。隔壁仓库的老陈叼着红双喜过来了,手腕上那串盘得油亮的檀木珠子,在挨个验我们的货架、点我们卖剩下的那点底货时,一下下磕在木头架上,“梆梆”作响。
“五千八。”老陈吐着烟圈儿,在记账本上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我盯着他那条新皮带扣上别着的崭新的诺基亚n巨大的蓝色光幕上。抬头看天,低头看路,别光顾着看账。我那时候啊,账也没算清,路也稀里糊涂,天好像还变了色。但有一点刻骨铭心:江湖不是打打杀杀,人情世故就是硬通货;草根创业,命比纸薄,得学会在裤腰带上绑紧那么点本钱和清醒;当潮水转向,管你啥批发档口还是大买卖,跟不上趟的,就只能被冲上沙滩晾成鱼干。
你说我最后是不是衣锦还乡,成了大老板?真没有。就像那件准备去汪佳家穿的、结果也忘了买的“像样”polo衫,人呐,很多时候就是揣着点没实现的体面,带着仓库里的樟脑味儿和钱塘江边的风尘气,一头扎进下一条路,摸爬滚打。
四季青仓库的铁门锁上了,可我这本“野蛮生长的破账本”,还在不停地往上写。写着写着就懂了:生意失败不要紧,心里那点“明白”不能丢;江湖路远,兄弟散了不可怕,做人做事的那个“道”,得在自己骨头里长结实了才行。至于未来?管他淘宝还是啥宝,这“草根老油条”的人生经验,到了哪个码头,都得靠它活下去。这趟四季青“毕业旅行”,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