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创业小队再聚首(2/2)
当时我拳头攥得死紧,手心全是汗。现在想想,那感觉,就跟后来在乡下练摊儿被城管追着满街跑的心跳一样,咚咚咚敲着鼓点。学校讲的是纪律,是盖章的证;社会要的是你能把饭变出来的本事。这两条道儿,有时候看着是直的,走着走着,就拧成麻花了。能不能解开?看命,也看你脖子硬不硬。
夜深透了。仓库里只有验货手电筒的光柱在货堆里扫来扫去,光柱里翻飞的棉絮绒毛,倒像极了冬天在四季青天桥底下躲着喝西北风时,呵出来的白气。
突然,“哗啦”一声响!仓库卷帘门被猛地掀开!碟片哥和林夕连推带拽,把个大家伙给顶了进来——是从四季青阿芳姐那儿连哄带借弄回来的热转印烫画机。
“快快快!”我嗓子有点发干,指着堆在墙角那批光秃秃、还裸着的加绒卫衣,“这批最基础的款,全给我印上‘sudu’!要大个儿的!印在正后背!就用咱最早设计那个水墨山峦带剑穗的老图标!”那是啥?那是老子设计路上头一个算数的脚印!
林夕甩了下短发,利索地从小三轮后座上跳下来,马丁靴“咚”一声踏在水泥地上,仓库的灰都震了三震。她那利落的剪影,跟刚认识时那个窝在学校阴暗潮湿地下室里、用二手缝纫机修补第一代sudu样品的姑娘,模糊地重叠着。只是那时候她眼神怯生生的,现在那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刀刃!人嘛,都是在事儿上磨的。躲过几回城管,经手过几批货,跟人砍过几回价,眼神就变了。这眼神,学校里教不出来。是汗珠子摔地上,再让日头晒出来的盐碱花。
临平镇的周末集市,永远是最闹腾的。周六大清早,我就站面包车车顶上,举着喇叭,迎着露水和灰尘开腔:“瞧一瞧看一看!杭州本土设计师原创潮牌‘sudu’特惠专场!武侠国风!中性百搭!”车头挂着“sudu大学生创业项目”的横幅,被早晨露水打湿了,蔫头耷脑地坠着。车斗边围着一群穿睡衣、睡眼惺忪来赶早市的大妈大姐,手指头在“江湖小侠”针织衫堆里挑挑拣拣。
蹲集市马路牙子上扒拉盒饭,兜里手机走调地唱起来了,是浙传学生代理的负责人,声音兴奋得能点着火:“汪哥!大喜事儿!我们这边一寝室长,要订五十件你那‘侠客行’基础款t恤当班服!就冲你那行书‘侠’字够拽!定金打你支付宝了,快查!”盒饭里的油汤一晃荡,差点泼我一身油点子。
从那以后,那辆后座被卸掉的五菱,载着我设计的衣服还有我们几个人,真跟候鸟似的,在各个地方迁移。在余杭镇菜市场门口,波波把件设计最夸张、荧光粉底加上黑色粗大“拳”字的套头衫(这系列后来悄悄改名叫“狂侠”了)硬套在一个塑料模特架子上,抄起喇叭就喊:“出口韩国的!正宗外贸尾单精品!手慢无!”人群“呼啦”一下还真给围上去了。乔司镇的夜市,天刚擦黑,人流最旺。南希眼疾手快给几件童装毛衣挂上临时打印的“韩流同款”小纸牌(其实设计平平,就胸口绣了个小小的“御剑”),刚挂上没两分钟,城管那贼亮的手电光束就刺破人群扫过来了!只听“哗啦”一声,我和南希几乎像条件反射,扯着塑料布的四角,卷起来拖着就跑!三轮车链条被踩得咔咔响,碾过石子路,身后塑料布摩擦地面,“沙沙”地响,月光碎了一地。
那晚回到仓库门口,蹲地上数白天收上来的钱,毛票、块票皱巴巴一堆。数着数着,在整理一件退回来的男式夹克时,摸到内衬口袋里有张纸疙瘩!掏出来一捋,竟然是张泛黄的期中考试卷!抬头写着“xx小学五年级三班王xx”,作文题目《我的理想》,抬头上打了个大大的红问号。下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半句:“我长大了想当……”,后头空着。捏着这张卷子,仓库灯泡昏黄,心里头那个滋味,酸得像泡老坛酸菜。这衣服打哪儿来的?八成是哪家服装厂工人子弟,跟着爹妈在厂里写作业夹进去的。那份没写完的“理想”,就这么跟着这件设计平庸、没人要的夹克,一路流转,最后落到了我这个摆地摊、搞“潮牌”的小老板手里。这东西放他作业本里,是未竟的念头;放我仓库里,成了过气库存的注脚。东西没变,位置变了,价值就天差地别。像不像我们这些人?得把自个儿放对了筐子,身价才能往上蹿。
盘在仓库角落货箱上,翻看雯雯从浙大城院发来的照片。照片里,那六个姑娘在宿舍生活区支着折叠桌,撑着的“sudu服饰大学生创业点”手写牌子被风吹歪了。这画面,猛地劈开了我的记忆——跟当年庆春路夜市,我们用废纸箱板子写的头一次“sudu原创设计”招牌,简直一个妈生的!又薄又旧,看着是寒酸,可照片里她们脸上那股子劲儿,眼里那点亮光,跟我当年一模一样!
顺手摸出钥匙串,上面挂着个用旧了的u盘。怼进那台同样“饱经沧桑”的笔记本屁股后头。屏幕蓝幽幽的光,映在旁边墙上贴的那张巨大的手绘杭州地图上——地图上细红线绕满了,像蜘蛛网,从四季青到小和山高教区的每条公交线都标着。那是多少趟来回奔波烙下的印记。点开u盘里存的样衣设计稿文件。新一批“江湖侠女”系列的水墨图样跳出来。看看屏幕上跳出来的线条,再看看那张蛛网般的地图。
“碟片哥,”我把张刚打好的配货单拍在他胸前,“今儿晚上你先跑趟浙大玉泉,把货送到,顺道把我这名片,” 我指了指桌上刚打印好、还带着热乎气的写着“汪小闲 - sudu首席设计师”的样品,“递给美院那几个鬼点子多的丫头,让她们参谋参谋,有啥说法没。”他那盒新印的“渠道总监”名片在节能灯惨白的光底下,也透着点廉价的、塑料片似的金光。
时间这东西,就在打包发货、改设计、被催单、跑集市里嗖嗖飞。那天正缩在四季青仓库二楼小隔间里,抓耳挠腮地憋我那篇拖到姥姥家的毕业论文呢,电脑屏幕右下角突然又蹦出那个代理小张的头像,滴滴滴响得闹心。
“汪哥汪哥!独家爆款!独家爆款!啥时候能整出来啊?兄弟们这腔激情都快等成冰碴子了!”
鼠标停在论文那堆枯燥的理论模型上,半天没动弹。脑子里像放电影:紫发姑娘挑剔的眼神、阿芳姐压价时刮刀似的嘴皮子、碟片哥蹲路边补轮胎那背影、代工厂老李那客气的“汪总”、还有辅导员那句硬邦邦的“学位证还要不要了?”……全搅和在一块儿。
就在这时,屏幕底下阿里旺旺的窗口又闪了一下。四季青档口的阿芳姐。
她的消息永远是那么单刀直入,带着实战派的精准:“小汪,新款图看了。印花还行。但你这批‘轻功’雪纺,臀围放量得再打一寸半。南方姑娘骨架大点,放开点好卖,信我的。”
我盯着聊天框里那个醒目的“一寸半”,手指头在笔记本触摸板上无意识地敲着。大学这几年算的是水利工程的管道水压混凝土。现在算的是衣服的臀围腰围肩宽针脚密度。我有时候是真犯迷糊:我这上的到底是水利水电大学呢?还是这大学不知不觉把我变成了一捆可以往缝纫机上架的布料?这他妈到底谁在改造谁啊?这困惑,就跟以前学校老师那些个话一样,说起来一套一套,细想想挺逗:
小学老师:“不读书?以后初中都考不上!”
初中老师:“现在不拼命学?高中大门朝哪开?!”
高中老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努力?大学门缝儿都不让你摸!”
进了大学,辅导员叨叨:“四年混过去?毕业就得失业!”
可等真一脚踏进社会这口大染缸,在水里扑腾几圈呛几口水之后,常听见人家说的却是:“你在学校到底学啥了?一点真本事都没有?”……你听听,这问题,问得我也懵圈。
要我说啊,这事儿,得反过来看。你看那些在市场上兜里揣得鼓鼓囊囊、路子越走越宽的角儿,哪一个不是被真刀真枪练出来的?路都是蹚出来的,没啥祖传秘籍。那些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老百姓,聊起赚钱这事儿,脑子里的概念,细琢磨,根子都在小时候的课本里呢!大道理谁不会讲?满天繁星似的。可光指着那些道理去发财?那感觉就跟你半夜在陌生屋里找电灯开关似的,左撞墙右磕腿,脑门都磕肿了,那灯,指不定还在哪猫着呢!为啥?开关的位置,说明书上可没画。这说明书,得自己摸黑画。
就像小时候父母训孩子,话都差不多:“好好念书啊!长大了当医生!当老师!当科学家!那才是正经出息!”孩子们被这金光闪闪的目标撵着,吭哧吭哧学,拼死拼活考。千辛万苦,毕业证学位证到手,正准备着去大展拳脚呢。抬头一看,懵了。社会这台大戏,早就唱过中场休息了!些个受人尊敬、钱也多多的“医生”“老师”“科学家”……这些好坑位,就那么点。早就被家里有路子的、或者运气爆棚抽中“出生彩票”的、再或者就是跑得贼快脑子特活络的选手稳稳当当占了坑。这块蛋糕切好的份儿,远比你想得要少得多。这冰冷的现实铁板又厚又硬又凉,横在那儿,扑灭了多少年轻心口那团冒着蓝火苗的热气?梦想太大,坑位太少,这就是咱们这代人的现实拧巴。
窗外的霓虹灯光穿过不太干净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色块。仓库里安静得很,只有旧空调扇叶嗡嗡转。空气里新布料混着打印墨水的味儿更浓了。我抓起笔,在那张空白的a4纸上开始勾草图。这次是想整个改良的对襟中式外套,侧边开衩要利落点儿。脑子里乱哄哄的:是武侠故事里的剑气纵横?还是自个儿创业这一路的拳打脚踢?这稿子上该泼啥?是凌厉的锋芒?还是那股子怎么也按不垮的倔劲儿?
笔尖划在纸上,“沙沙”作响,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听起来,有点孤单,又有点像在划桨——谁知道会划到哪去呢?反正,桨,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创业这条漫漫长路,靠的就是这点光,这点气,一点点往前拱。商业的本质是什么?是活着,用尽一切办法,活好一点,然后再活好一点。我那印着“sudu”的衣服,最终能走多远,爬多高?不知道。但咱得这么走,得这么爬。这条路,它就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