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金融危机摧毁黄金时代(1/2)
2008年秋天,钱塘江边的桂花香得有点不讲道理。我揣着刚从青岛带回来的几串贝壳手链,钻进杭州东升小商铺市场里,准备送给表妹和她大学的几个室友。
正站在二楼女装区的通道口瞎琢磨。后头突然响起一嗓子,清亮得很:“老板,这鞋便宜三十成不?” 我一扭头,就见个穿米色毛衣的姑娘,踮着脚去够货架顶上的短靴。天窗的铁栅栏影子挺刁钻,偏偏就掉在她后脖颈那儿,像个亮晶晶的小戳子。她刚一转身,“哗啦”一声,背包带子挂倒了一排衣架!红的绿的紫的丝巾,下雨似的往下掉,看得我眼都直了。
嘿,这忙不帮说不过去。我伸手就想去拽她一把,可邪门了!手里攥的贝壳手链“啪”地就崩了线!五彩的小贝壳们,瞬间四散奔逃,噼里啪啦滚进了瓷砖缝里。
姑娘没说话,立马就蹲下去捡。头发梢子扫过我手腕,正磕着那儿结的痂——那是几天前在青岛礁石上划的,新鲜着呢。
“杨飞虹!你尽闯祸!” 几个女声跟着嚷起来。我抬眼一瞅,仨姑娘从隔壁铺子跑出来,个个帆布书包上别着“浙江财经学院”的小牌子。其中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圆脸丫头,眼珠子在我脸上定了两秒,突然一拍大腿:“哎嘛!这不是凤霞她表哥吗?你从青岛回来了?”
话没说完,表妹就过来了,我说了句:“一块儿吃个晚饭吧?”——请客!飞虹是最后一个跟着走的,一路上老低头折腾她那帆布鞋的搭扣。
等大伙儿在衢州菜馆的塑料凳上坐定,我才发现杨飞虹耳朵上有颗淡褐色的小痣。拆一次性餐具那塑料封的时候,我顺口问了句:“能吃辣不?”飞虹正拿着纸巾,一点一点擦拭筷子上的小毛刺。
碎花裙丫头是个爱起哄的主儿,拿筷子“叮叮当当”敲她那酸梅汤杯子:“表哥!快讲讲青岛的日出呀!带劲儿不?”杯子外面的水珠子滚下来,正好滴在菜单的“海鲜炒粉干”那几个字上,立马就晕开一片模糊。我看飞虹呢?这姑娘用吸管在冰柠檬茶里划拉小漩涡呢,睫毛一颤一颤,跟俩小蝴蝶歇在下眼脸上似的。
“其实吧…”我清清嗓子,“我觉着日落那劲儿更足点。” 刚开口描绘石老人浴场那天的火烧云,飞虹忽然就抬起头了。小饭馆的吊灯光打在她眼睛里,泛出一种温温润润的琥珀色!
吃完饭,老天爷一点不客气,秋雨“哗”地就倒下来。大家伙儿鸟兽散。我趁着在收银台等找零的空当,撕了张外卖单子,鬼画符似的把自己的电话号划拉上去,塞给了杨飞虹。
她接过纸片时,指头尖儿蹭了点蓝黑墨迹。这抹蓝黑,后来就在我给她发的第一条短信里钉成了永恒:“10月7号晚上7点23分,衢州菜馆那份辣子鸡丁里,我扒拉出三颗完整的花椒籽儿。” 看见没?搞金融的人对数字敏感是天生的,挑个花椒都这么精确。
转眼十月十三日,雨下得庆春路跟镜子面似的。我攥着两张《保持通话》的电影票,在肯德基啃翅根。门一开,飞虹裹着身水汽进来了,烟灰色卫衣,帆布包上还系着我从青岛带回来的贝壳挂饰。
“古天乐的海报都被雨淋卷边儿啦。” 她指着电影院外墙的大灯箱抱怨,鼻尖上还挂着点从外面带进来的雨腥气。我们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夕阳光可调皮了,从番茄酱小包装里透出来,在餐盘上投射出个小心形。
姑娘拆汉堡包装纸的时候,我眼尖瞧见她左手小拇指贴着个创可贴。“绣东西扎着了,”她晃晃那手指头,创可贴翘起来一个小角,像只小海鸟刚收起翅膀。金黄喷香的脆皮鸡在她餐盘里一点点凉掉,最后进了我的肚子。蘸着我碗里的辣酱?咸里带点涩,比青岛海水还上头!我嚼着鸡肉琢磨:这姑娘看来是真不能吃辣?上次衢州菜馆那辣子鸡丁的花椒,谁帮忙挑出来的?
电影院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大屏幕上徐熙媛满脸血污抱着电话喊救命。眼瞅着古天乐骑着摩托要撞玻璃了,飞虹“唰”一下伸手攥住了我的手腕!那股子滑腻的冷汗,瞬间把我手腕上戴着的砗磲手链给浸湿了。好么,乌漆嘛黑里,我感觉那贝壳纹路都在滋滋发热!
“哎,”她脑袋突然凑到我耳朵边,一股子桂花香混着爆米花的甜味儿,“你说……真能有当妈的为孩子这么拼命不?”声音飘着。等银幕上张家辉在电话亭敲诈勒索的那段冒出来,她整个人快缩成一团了,直接卷进她自己带的那个珊瑚绒毯子里。毯子角上绣着歪歪扭扭的海浪纹路,蹭得我手背直发痒。
演到汽车爆炸连环撞那会儿,我感觉飞虹的手指头在座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抠啊抠。古天乐端着改装过的电话冲出仓库大门时,冰凉的一只手突然就塞进我手掌心了——又滑又冷——“帮我暖暖,”她说。银幕的蓝幽幽的光照过来,她那睫毛抖得呀,快得像缝纫机!
散场了,外头雨没停。俩人缩在骑楼底下等出租。飞虹“哗啦”一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垃圾街买的,酥饼!看动作片不得配点油水儿?”酥皮渣子直往她那烟灰卫衣前襟上掉,那场面,跟电影里爆开的汽车零件似的到处蹦。
出租车轱辘碾过水洼,“噗噗”响。飞虹脑袋歪我肩膀上,一路叭叭叭复盘剧情:“要说啊,他那改装手机要能防个水,逻辑上就更说得过去啦。”挡风玻璃前的雨刮器咯吱咯吱左右摆,映在后视镜里的光点子一闪一闪,嘿,可不就跟戏里徐熙媛那电脑屏一亮一灭一个样嘛!开到浙财宿舍楼下,车刚停稳,飞虹猛一把又薅住我手腕子:“下周我想去逛西湖,不要忘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果然很女大学生。
那天深夜,我回到新租的房子里,点上根从青岛顺回来的线香。烟雾飘忽悠悠的,抬眼瞅见对面楼有扇窗户还亮着。不知道是不是烟熏得眼花了,总觉得那窗口好像有个人影举着手机在晃悠……那姿势,跟王利坚在八大关挥手道别时,一模一样!就那一下子,风吹进鼻腔里的味儿都变了——不再是海边那股腥咸,彻底成了杭州城里浓浓的、甜丝丝的桂花香。
钱塘江边的北风开始呼呼叫唤,梧桐叶子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我正攥着光大银行建国支行的信用卡不良率报表往电梯里冲。报表上那个数字红得刺眼——3.8%!跟汶川大地震的时候差不多了,砸得人脑瓜子嗡嗡的。坏账率在银行圈里,就是个催命符。
电梯门刚开缝,就看见丁奕在九楼拐角处猫着呢,手里捏着半截利群烟屁股。“汪哥,头儿在风控那屋可着劲儿地训人呢,”他声音压低,手指头朝风控部玻璃墙那边一比划。我瞅过去,正好看见李天乐的金丝眼镜片反着寒光,“啪”一声把民生银行的一份同业对比风险报告拍在会议桌上,动静大得差点把他桌角那盆宝贝文竹震秃噜了。
往前倒仨钟头,我在联华超市巡查信用卡推广点,直接让个穿貂的温州老板娘给怼回姥姥家了。“呸!你们光大的风控紧得跟千年老棺材板似的!”她签购单都没拿,脖子上那绿油油的翡翠晃得人眼花。货架子后头,超市促销员们嚼舌根的声音钻耳朵:“听说没?兴业银行那边的卡中心都散伙了…” 金融海啸从华尔街卷过来,已经狠狠拍到钱塘江了。我当时就想,这风控,不是紧过头,就是松过火,跟炒菜放盐一个理,差一点都不行。
深更半夜,办公室里还飘着李天乐那高价蓝山咖啡的味儿,挺香,可惜遮不住愁云惨雾。我对着催收系统,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陈永贵,温州商会小老板。几个月前,这老哥还乐呵呵地签了咱行尊贵的白金卡申请表呢!签字时候多豪迈啊!这会儿可好,名字后头挂着十七个血红色的感叹号,那动静响得能炸裂屏幕!最新的定位显示,他老人家正优哉游哉蹲在萧山机场贵宾厅喝免费饮料呢,而咱们光大银行的贵宾候机服务?上个月刚被招行撬走了。我盯着屏幕心里翻江倒海:这些当年看着光鲜的“优质客户”,怎么一遇上海浪就跟沙雕似的垮了?市场一翻脸,谁是爷谁是孙子,立马见分晓。
还没喘口气,风控的马姐裹着件洗褪了色的光大工装冲进来了,呼哧带喘的,眼睫毛上都挂着白霜。“坏消息,汪哥!” 她嗓子有点哑,“建材城那边摆咱家pos机的档口,一中午工夫,撤了个干干净净!全给拆喽!” 这冲击力,跟踩了泡烂狗屎差不多。
我俩摸到黄龙商务中心消防通道,抬眼就见对面民生银行一个西装革履的业务员,正陪着笑给物业经理塞整条的中华烟,一塞塞好几条,大方得很。
“呵!还有闲工夫看人家的热闹?!” 李天乐那特有的、带点金属摩擦质感的嗓音,跟炸雷似的在我们后头响了。他一抬手,摔出份被总行打回来的文件,“啪”直接拍我怀里。“看看你们搞的这沃尔玛联名卡方案!传化物流园的柴油味儿都带回来了!明天!带上你的人,给我扎根四季青服装市场去!商户要绑不牢实,你们也甭想回来了!” 指令下得干脆利落,刀刀见血。他那意思很明白:线下渠道就是钱,就是命!手里要没几个大商户站台,年底考核想合格?门儿都没有!银行啊,骨子里还是做关系、走量的买卖。
那天我抱着促销广告立牌冲进某商城,想着趁年底搞搞促销活动。保安队长直接给我个嗤之以鼻的冷笑:“小哥,瞅见没?这张光大催缴延期的函!是你们李行长亲自签批、同意延期的!怎么翻脸不认账?” 我脸腾就红了。人家保安指着那张盖红章、有行长签名的延期函,堵得我一句话没有。对街711便利店的霓虹灯牌光,穿过雪花,照在我们银行印着“双倍积分”承诺的海报上,那海报颜色正被慢慢洇开的雪水泡得不成样子,字迹模糊得像个玩笑。承诺做不到,跟诈骗有啥区别?
那晚部门聚餐,李天乐破天荒点了瓶茅台,大伙儿都傻眼了。这哥们儿平时自律得像机器一样。酒过三巡,他一把扯开系得一丝不苟的、已然发皱的领带,露出里边衬布上一个精致的绣字:“ltl”——李天乐私定标记。他那双带点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小汪,知道我当年为啥挑中你吗?” 他手里的玻璃杯,冰块叮当晃悠着,“就是那天!看见你小子在沃尔玛地盘上,生生从别家嘴里抢肉吃的虎劲儿!我当时心里就拍板了:嘿,是块淬过火的料子!”
那晚上钱塘江的风啊,刮得人脸生疼。我在昏暗的库房里,把最后那箱积了灰的商户档案贴上封条。站在窗边喘口气,远远望向江对岸。阿里巴巴那新办公楼工地打地基的灯火,在漫天浓浓的黑雾里,倔强地亮成一片,一点一点往上蹿。那感觉……特别像下一代支付工具攒的积分,一堆堆0和1,在看不见的数据流里闪闪烁烁。我揉揉眼,心想:我这饭碗捧的是信用卡实体通道,可人家那边,已经在天上搭桥铺路了。
时间晃悠到了十二月,年关越近,日子越是紧巴得要命。
某个大清早,我攥着刚发的工资条一头扎进消防通道。安全出口那绿幽幽的应急灯照着,条子上那点可怜的提成数字,简直跟妖怪要变形似的扭起来了——上个月我亲自跑业务办了187张卡!可到手提成?硬是比半年前少了整整一半!楼道里飘着一股子油墨怪味儿。探头一看,楼下经理正把总行新印出来、还热乎着的《薪酬调整通知》发给大家,银行削减成本的第一刀,永远砍在最前线冲锋的兵身上,自古铁律如此。
对讲机突然炸耳地嘶叫起来:“全体人员!三楼开会!立刻!马上!” 李天乐那声音掺着火药味儿、夹着电流杂音就来了,催命似的。
一推开会议室门,好家伙!正撞见李天乐把手里满满一杯星巴克,“嘭”一声砸在投影幕布上!浅褐色的拿铁咖啡噗嗤一下溅开,在“阳光理财,温暖寒冬”八个光彩夺目的营销大字上,烫出个大大的、肮脏的褐黄色污迹。那场面,真是充满了黑色幽默。
“都给我听清楚了!从今天起!”他一把扯松了脖子上那条价值不菲的阿玛尼领带,勒太紧了?还是气顶的?“日均产能低于5张卡的!”他手指头跟刀子似的划过底下几十颗低垂的脑袋,“打包!统统给老子滚去催收部报到!”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想想上周在庆春路,亲眼瞧见民生银行一个西装革履的业务经理,抱着个塞满私人物品的小纸箱,蔫头耷脑地蹲在711便利店门口啃关东煮。前车之鉴,血淋淋地摆着呢!这寒冬,哪个行也不能例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再牛的银行也是庙,刮风下雨一样漏,区别是能不能及时糊上裂缝。
午休躲到更衣室想喘口气,一开门正撞上丁奕。这小子跟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正默默地把他印着“中国光大银行”字样的工牌,塞进一个破纸壳箱里。抬头看见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汪哥,我撑不住了… 我表哥在文三路搞证券呢,说好歹能带带我…” 他说着,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半包压得皱巴巴的利群烟递过来。
我一看那烟盒,上面还粘着上周拼命推“沃尔玛联名卡”促销时贴的不干胶小标签呢,俩人谁也不说话,默默蹲在安全通道黑乎乎的楼梯口抽烟,明灭的火点映着楼下中庭——送快递的小三轮车正一车一车地把银行“贵宾客户专属礼品”,呼呼地倒腾回后面那座冷冰冰的、常年见不着太阳的闲置仓库。以前那些讨好大客户的赠品,如今是能省就省,寒冬腊月没人嫌东西多,可也没人再讲究那点场面活儿了。银行跟买卖人一样,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那天晚上,我在出租房一遍一遍按着计算器算家底。窗台上那个从青岛带回来、贝壳串的小风铃,偶尔被贼风溜进来,带出一阵细碎空洞的响声。加减乘除按了半天… 计算器屏幕上那排小小的数字,冷酷地宣告着:就算玩命把我那组人要求的1200张卡全达标了,拿到手的钱,也还不够四季青那200平米档口一个月的租金了!这落差,真把人心气儿都砸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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