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银行浮世绘(2/2)
窗外的雨,整整下了三天没停歇,丝毫没有喘口气的意思。
第三天下午,我带着新划拨过来的几个风控部精干力量,顶着依然如注的暴雨,一头扎进了小额贷款部的档案资料仓库突击盘点。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樟脑丸的陈腐味道。
“看看2005年的这本旧账。”丁奕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从厚厚一摞布满灰尘的旧账册里抽出一本。手电光柱下,一行字特别扎眼:某某建材商,连续三年获贷!抵押物一栏,赫然写着“特种型号钢材xx吨”。三年的时间,翻来覆去,一模一样的抵押物!旁边是几张同样泛黄的、纸张脆弱的仓储单据。
“咔哒!”丁奕掏出的高清摄像机已经对焦。当镜头移动,清晰地捕捉到那张单据角落一个模糊不清但特征鲜明的私章印记时——
“扑通!”一直默不作声站在角落里、负责看守这个资料库的项经理,毫无征兆地对着我们直挺挺跪了下去!浑身抖得筛糠一样,话都说不利索了:“别……别拍了!我……我说!是……是王科长逼我签字的!他说……说……这……这他妈的,是……是行业的惯例啊!谁……谁都在这么干啊……”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淌下来。冰冷的摄像机镜头沉默地记录下这一切。
又是一个深夜,近十点。我站在李天乐那间宽大办公室那几乎垂地的百叶窗边。窗外的雨没有半点要停的样子,大颗的雨滴打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拖出一道道狰狞扭曲的水痕,像无数条泪痕。李总背对着我,手中拿着一小块麂皮,异常认真地擦拭着挂在墙正中央的那面“省金融创新奖”的奖牌,一遍又一遍。
“明天一早班子例会,”他头也没回,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异常的平淡,却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宣布:王德发同志,停职检查。职务,由小李暂时顶上。”
办公室顶灯投下的光线角度很巧。那面擦得锃亮的铜质奖牌光滑的表面,清晰地倒映出他小半张侧脸。我似乎瞥见,奖牌倒影中那张脸,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那个笑容,微妙得让人骨头发冷。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更沉了。
汶川地震发生的第五天,整座杭州城像被悲伤浸透了,目之所及,缠绕着大大小小象征祈福的黄色丝带。我们新成立的“消费金融中心”门口,刚挂上红底黄字、写着“抗震救灾绿色贷款专属通道”的横幅,丁奕就捧着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冲进来,满头大汗,脸色发白:
“汪哥!坏了!楼下营业厅……炸锅了!一下子涌进来二十多号人!全是之前在小贷部办了短期贷款的小商户!一个个嚷嚷着要提前取款!说家里有亲戚在灾区,要救命钱!”
我几步冲到营业厅门口。一股子浓重的汗味、雨腥味混着焦虑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穿着沾满灰浆蓝色工装、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中年男人把柜台拍得震天响:“能不能尽快放款!我贷的那点钱是给老家亲人救命的!十万火急啊?!”那指甲缝里的混凝土粉末,猛地刺了我一下——那是定海村改造拆迁时,蹲在废墟边啃冷饭盒的包工队的模样。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陆佳突然跳上等待区的椅子,抄起保安的扩音器喊话。杂音被压制下去些许。她指着刚调试好的一块新展板,上面是临时手写的大幅通告:“紧急通知:即日起,光大银行信用卡,临时额度增加三倍,特供抗震救灾专用!”
“三倍?!”
“这下我的资金可以周转过来了!”
人群里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也就在这骚动刚刚冒头的一瞬间,我眼角余光精准地捕捉到角落阴影里,一个安静坐着的身影。灰色阿玛尼西装,腕子上一串深褐色、油润的奇楠沉香珠子被手指捻得发亮。这是陈永贵,一个我早有耳闻的温州商人,以承接政府工程起家,手里握着六七个效率极高的施工队。
我快步走过去,没多一句寒暄,直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字迹尚且新鲜的方案稿——那是昨晚熬了个通宵赶出来的“赈灾速贷特供企业通道方案”。他似乎有些意外,目光在那份简陋但内容详实的纸上扫过。就在他抬起手腕准备说话的瞬间,他腕间那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欧米茄腕表表镜反射出一抹刺眼的白光。“汪经理,”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商人的精明和不容置疑,“利息这一条——还得再降0.5个百分点。”他手指敲了敲方案上那个利率,“你答应这个,我马上给你带十个急需资金的莆田建材商过来!都是准备往成都那边供料的!”
我心底那块石头终于稍微落了点地。看来这根线,我赌对了。
当晚的临时会议持续到深夜。李天乐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摘下了他那标志性的金丝眼镜,疲惫地揉着鼻梁骨,听我一五一十汇报刚出炉的全新“赈灾通道”方案细节。当我念到其中一条要求客户采用“等额本息”还款方式时,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桌上那个青瓷镇纸!
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他用镇纸坚硬的底部,狠狠划掉了“等额本息”四个字!
“非常时期,用非常之策!”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辩驳的力道,“特事特批!允许所有赈灾贷款,前三年只还利息!不动本金!本金,灾后三年再起算偿还!”投影仪惨白的光束下,那青瓷镇纸上的冰裂纹理蜿蜒曲折,竟隐隐勾勒出一张残酷的地震断裂带分布图。命运的无形手指,正冷冷地划过这片土地,也划过所有人的命运线。
5月20日,全国默哀日。天色阴沉得像蒙了层铅灰的布。
建国支行大门口摆满了素白的菊花。我和新整合后部门的几个同事,排成一列,站在门前的募捐箱旁,对着广场上下半的五星红旗,深深三鞠躬。人群寂静无声,弥漫着巨大的哀伤。
李天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就在我直起身的瞬间,一个冰凉的、沉甸甸的金属小物件,被他飞快地塞进了我西装裤兜里。
“收好,”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熬夜后的沙哑和一股浓烈的咖啡气息,“这是分行中心金库最后一把备用钥匙……总行特批了五千万现金头寸,救灾专用!”他说完,快步走开。
我下意识摸了摸裤兜里那冷硬的金属轮廓,抬眼望向庄严肃穆的广场。穿金戴银、提着昂贵手袋的妇人,优雅地将一张白金卡插入我们临时架设的捐款pos机,输入一串大额数字。另一侧,戴着黄色安全帽、浑身沾满白灰泥点的农民工,正将自己布满褶皱、叠得方方正正的、汗湿了的百元钞票,小心又郑重地塞进募捐箱上方狭窄的开口。贫富贵贱,在这一刻模糊了界限,只剩下对遥远震区共同而深切的悲恸。
刺耳尖利的防空警报骤然撕裂杭州城的上空!长鸣声压过了一切!哀悼!默念!心被这声音狠狠揪紧!
就在这时,右手边袖子被人用力拽了一下。是陆佳。她那精心涂抹过、总是闪亮亮的指甲,在低沉的天幕下意外地碎裂了小半片,断裂处尖锐得像散落的、无声哭泣的星芒。
王德发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箱走出银行旋转门时,动作显得笨拙而沉重。走到门口石阶中间位置,这个曾经在建国支行信贷线上呼风唤雨七年之久的老科长,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他面对着支行那熟悉的、金灿灿的行名招牌,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躬!那腰弯下去,停顿了足足两三秒,才慢慢直起来。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栋楼,步履蹒跚地,最终消失在街角的人流车海中,再也没回来过。
消防通道安全门后面阴暗的角落里,他那尊供奉了七年的鎏金关公像被随意地遗弃在那儿。香火早已断绝,灰尘仆仆。那曾经锃亮的金漆表面大片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白廉价的石膏胎体。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袖口去擦拭泥灰。就在挪动它沉甸甸的底座时,指尖在泥坯底部,摸到一行凹刻的小字:
“中国光大银行杭州建国支行,2001年开业庆。”
那一年,我还坐在余杭塘栖镇高中教室里,跟二次函数和三角函数较着劲,满脑子幻想的是镇子外面那条偶尔开过卡车的柏油大路究竟通往哪里。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在办公室核对已经批量发放出去的几百笔赈灾贷款核心数据。电脑屏幕的荧光在黑暗中幽幽地亮着。一行行借款人信息划过。当那批陈永贵介绍的莆田籍建材商的名字出现时,我留意到后附的抵押物清单——清一色的钢材批次文件。翻到材料附页,那加盖的“xx地区质量技术监督中心汶川分站”的公章印泥格外新鲜,刺着我的眼。一个电话打给熟悉情况的朋友。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
“那个质检站,他们新的办公楼……确实是震前不到半个月才刚验收通过的……全新的楼……说是验收第二天就投入使用了……”
那印章印下去的材料检验合格报告,带着一个崭新落成的机构的承诺。然后仅仅十来天,那栋承载着质量承诺的新大楼在地震中轰然倒塌……那公章的有效性,如同它在废墟中裂开的印痕。
凌晨两点的死寂被电话铃声猛地撕破。是李天乐。背景音里传来细碎的玻璃碰撞声,像有人在高脚杯里搅动着冰块,清脆得充满世俗的人情味。
“干得不错,”他声音里有种明显的放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明天起,你再兼管公司业务部一部。好好干!”
没等我应声,电话就挂断了。嘟嘟的忙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踱到办公室那整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雨还在下。建国路湿漉漉的柏油路上,霓虹灯招牌的光影被雨水拉扯得变幻不定。建国路口那个巨大的、崭新的沃尔玛蓝色logo,倒映在地面浑浊的积水坑洼里,扭曲、抖动、变形。
像一张被雨水无情打湿后,揉得皱巴巴、几乎无法辨识的信用卡。
恍惚间,那些密密麻麻的报表数字、催缴记录、客户签字在眼前交织、翻滚、坠落……
夜深了,耳朵里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远处钱塘江传来的、千年不变的潮声。那声音,轰隆轰隆的,跟川北灾区灾后重建工地上昼夜不停打桩机的声响,竟然……如此相似。
人嘛,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着,摔个鼻青脸肿,爬起来抹把脸上的泥,再啐口带血的唾沫,还得继续走。银行这行当,说白了就是个巨大的账本游戏,里面写满了数字的起伏、人情的冷暖和规则的多变。
我趟过的浑水、啃过的硬骨头、流过的汗、见过的笑里藏刀,这些东西堆起来,就是我这半本账。里头有算计,也有情分;有狠劲,也得藏点韧劲。说到底,能在时代的浪头上扑腾几下,留下点自己的水花,知道为什么而战,为谁而累,能站着把钱挣了,能偶尔被信任一把,再回头看时心里还能有个七八分的敞亮,这活法,也就算值当了。杭州城里那点湿漉漉的水汽,它渗进了我这块老腊肉,成了滋味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