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配筋率不足的青春(2/2)
回到寝室,对着镜子练微笑,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僵得不行。心想:这股市风云,咱一个扛水平仪画大坝图纸的,真能玩得转吗?心里打鼓,脚底下倒像踩了风火轮。
顶着毒日头杀到延安路上的证券大厦。那旋转门的铜钉摸上去都烫手,但面试室里冷气足得让人打哆嗦。“小汪对k线图有研究吗?”主考官慢悠悠转着万宝龙得钢笔。我干咳了一声,后背的汗已经把廉价的化纤衬衫给湿透了。旁边那个年轻点的女hr,突然抿嘴一笑,轻轻补了一句:“我们其实……还是倾向对口专业些……”她身后墙上一面巨大的电子屏,红红绿绿的数字跳得那个欢实,比我做过的任何一道微积分计算题都让人眼晕头胀。得了,这道“大坝”,咱这半路出家的“沙袋”,看来是堵不上了。
走出大厦,风突然紧了,头顶的梧桐叶子哗啦啦翻过来,露出银白色的背面,跟无数慌乱的手掌似的。走到工商银行省分行那高大上的旋转门前,一股香风从里头飘出来。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女士步履带风地出来,胸前金色的工牌一晃——“私人银行部”!我眼珠子像是被磁石吸住了,鬼使神差跟着走了两步,直到人家门口那个穿制服的保安,警惕地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冰锥子,一下子把我钉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这金光闪闪的台阶,门槛是钛合金焊的吧?咱一个裤脚还沾着青山湖泥巴印子的,想伸脚?
这“金融梦”算是醒了,但人不能饿死啊。
夜里在小巷口的馄饨摊就着灯泡改简历,油花子滴到“水利工程”那四个字上,墨迹晕开一圈难看的黄印子。卖花姑娘篮子里的晚香玉都蔫头耷脑了,跟老家水库边上开了又败、无人问津的野蔷薇一个模样。刚把简历往前挪了挪位置,手机又震了!某保险公司通知明早群面。
接下来的日子,真成了打游击。坐着公交车满杭城转悠面试,感觉自己像个流动的“就业观光客”。在城西软件园,被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创业老板嗤笑:“工科生?思维太僵化!懂啥叫营销吗?”;在文三路号称要搞“智慧市政”的公司,hr皱着眉摇头:“你这简历读起来……跟看工程报价单似的”;还跑到运河边一个旧仓库改的loft里,听一个瞧着比我还小的90后ceo唾沫横飞地讲“互联网+颠覆传统”……听得我云里雾里,感觉像进了异次元。某个面试完的下午,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兜头浇下。我像只落汤鸡一样狼狈地冲进那栋写字楼大厅,前台的漂亮姑娘递过来一张纸巾,带着股清甜的栀子花香。鼻子一酸,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系主任胸前别着的那朵白玉兰。那一瞬间,似乎闻到了象牙塔里最后一点纯粹的气息。
再后来,碰见的招数就野了。那天去文三路昌地火炬大厦面试,楼外的玻璃幕墙明晃晃的,晃得人眼晕。刚挤进旋转门,就撞见俩倒腾电脑的黄牛在那儿跟人磨叽。“全新行货!绝对便宜!”穿人字拖的胖子拍着电脑机箱的包装箱,震得嗡嗡响。那声音直撞耳膜,让人心里发慌:妈的,这要是混不下去,哥们儿也来这儿卖电脑得了?
电梯挤上四楼,一股子劣质空气清新剂混着长时间不通风的霉味儿呛进鼻子。前台小姐长得挺俊,黑丝袜在惨白的日光灯底下泛着不协调的蓝光。她甩给我一张简历登记表:“赶紧填,家庭成员政治面貌都写清楚!”她手上挂满了水钻链子,说话时一甩一甩,闪得人眼花。我瞄到旁边墙上钉着块“鑫源商贸”的铜牌,牌子右下角一道挺新的划痕,像是刚挂上去,还没来得及捂热乎。这“新公司”的味道,有点儿冲。
塑料椅子排开,几个等待面试的哥们儿蔫头耷脑坐着,没精打采地像闷棚里的豆芽菜。对面那扇磨砂玻璃门“哗啦”一开,走出来一位浓妆艳抹的大姐,一身玫红色紧身套装勒得紧绷绷,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咔嗒咔嗒”地过来。长得吧,特别像周星驰电影里那位烈火奶奶,尤其那对又大又晃的金耳环,猛地让我想起工地起吊用的挂钩!胸前那个工牌倒是很气派——销售总监。“小汪是吧?来来,坐!”
她拉开椅子坐下,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接下来,就是她一个人的演讲秀了:从公司背景到宏伟蓝图,再到个人晋升阶梯,描绘得天花乱坠,唾沫星子直飞。我一边点头应付,一边忍不住瞟向办公室深处那个展示柜——里面没摆什么高科技产品或者豪华样品,空荡荡的就堆着几箱康师傅矿泉水,这“实力”…?心里正打鼓,烈火奶奶话锋一转,亮出了底牌:“……所以说啊,小汪,你要想得到这个机会,按公司规定呢,得象征性地交个三千块入职诚意金。”这话一出,窗外的知了像是给配了音似的,“吱——!”一声拉长了调尖叫起来。
我这心里头那个火啊,“噌”地就起来了!但没发飙,就是脸憋得有点热,稳了稳神,我冲她挤出个笑,但话可一点都不软:“哦?诚意金?劳动监察大队我记得…就在中河大厦三楼吧?要不咱们现在过去问问,聊聊这钱……它合不合规矩?”话砸出去,屋里那气氛,“嗖”一下就跟速冻了似的。
敲键盘声停了。打印机本来响着,“嘎”一声也没动静了。那个穿条纹衫装忙的哥们儿僵住了。烈火奶奶那张扑着厚粉的脸,“唰”地变了颜色,腮红显得更艳了。她一把抓起我的简历,“刺啦”一声揉成一团白球,朝门外厉喝:“下一位!!!”
更离谱的还在后头。三天后去古荡一个贼偏僻的巷子里面试某建材公司。那地方脏乱差,堆满破砖烂瓦。老板的“办公室”设在一个铁皮搭的临时房里,顶着个锃亮的大秃瓢,正叼着烟,面前摆着一堆鸭脖子骨头和一罐冰镇雪花啤酒。满屋子都是劣质烟味和卤味的混合体。他喷着酒气,弹烟灰的动作相当豪迈——那烟灰直接落在我那张好不容易打印出来的省级结构设计竞赛二等奖证书复印件上!“包吃住八百!刚毕业的大学生?”他斜睨着我,油亮的嘴角一撇,“大学生算个卵!老子去年招了个浙大的,现在天天在工地上吭哧吭哧搬瓷砖呢!”
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儿!我猛地伸手一把扯回我的简历!“刺啦”——纸撕破了!那张在康桥实习时拍的集体照,在撕扯中生生裂成了两半。照片里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我,正举着混凝土坍落度测试筒,笑容挺傻,但眼神干净。现在筒里的混凝土好像一下子流空了,全变成了指缝里抓都抓不住的、冰凉的时光。
折腾了这一溜够,人累心也疲惫。某天晚上,又摸到钱塘江边坐坐。晚上的江风带着一股熟悉的水腥气吹过来。江面黑黝黝的,对岸cbd那些高楼像一排排巨大的黑色牌位,但上面镶嵌的玻璃幕墙却把城市的灯火反射得刺眼。看着看着,脑子里忽然闪过当年啃的那本《钢筋混凝土结构》讲义里的核心公式——抗压承载力、抗剪承载力……最后讲究的是个“配筋率”!钢筋是啥?是骨架!混凝土是啥?是填充物,压着承重的!
那一刻,仿佛有点明白了:我们这代人的“钢筋”,不就是手里这张毕业证、那些盖着红章的获奖证书吗?咱那点所谓的知识、学历的架子。那糊在外面、天天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混凝土”,不正是那些招聘会的冷眼、加班加点的疲惫、还有让人心焦的绩效指标吗?这“人形结构”到底能撑多重的理想?真正的“承载力”藏在哪儿?它也许就在那一场场憋屈的面试里被消磨掉了,可能凝固在某份hr看过就扔、甚至揉成一团的简历里,也可能埋没在那无数个石沉大海、显示着“已读”却永无回音的投递记录里……成了时代的注脚。
这毕业求职的经历,就像在浑浊的江水里呛了好几口。那会儿坐在钱塘江堤上吹风,感觉特别清醒。心里头憋着的那股劲,慢慢泄了,倒也没空落落的,反倒像卸下包袱,轻快不少。
后来,再碰到那些天花乱坠的许诺、画得跟天宫一样的大饼,还有那些“诚意金”、“保证金”之类的幺蛾子,我基本就一笑而过。钱不是万能的,但钱是个门槛”,这话糙理不糙。那五万块保证金,听着就邪乎,它不是门槛,简直是想把我这锅饭连锅端走!
咱学工程的,脑子得清醒:图纸不对,尺寸错了,水坝是要垮的!做事做人,道理一样。
至于当时捏在手里的那些牌?没错,是寒碜了点——一个县城水利局的编外通知,几个卖保险的电话忽悠,几家听着就不怎么靠谱的建材公司让你去搬砖……但奇怪的是,把这些看似毫无出路的路子主动扔掉之后,心里倒没了那种火烧火燎的焦虑。我突然明白了:这世上的工作啊,本就没啥高贵低贱之分,关键是找到适合你这块料的地方。你让一颗螺丝钉去当cpu,它也干不了啊!你让水利汉子硬挤进点钞的队伍里,最后只能是蹩脚的演员,痛苦了自己也尴尬了别人。
还有那股关于“十年后”的豪气?它确实散了。不是消亡,是熔化了,融进了后来的每一次咬牙坚持、每一次艰难取舍里。就像老家老工程头儿常念叨的那句糙话:“泥水匠怕啥?泥水怕干活?水嘛,得流!水泥呢,干了就硬!你杵那儿不动弹,就成了碍事的石头蛋子;找准了方向流下去,早晚汇进大江大海。”
这趟漏水的毕业路,让我明白了:与其当一块卡在时代河道里、被水流反复冲击硌得生疼的石子,不如顺着自己的性子,淌成一股活水。毕竟,江河万里,最终都是在流动中获得力量,奔向属于自己的那片海。
毕业离校那天,天晴得晃眼。拖着行李箱慢吞吞地走过校友桥,桥上刻满了历届学长们的名字,深深浅浅,在太阳底下特别扎眼,像一道道新落的疤。走着走着,裤兜里那个陪我奋战过无数课程设计、熬过毕业答辩、也在无数个求职被拒的夜晚被我捏得出汗的混凝土试块钥匙扣,突然从裤子的破洞里滑了出去。“嗒”的一声脆响,掉在桥面的青石板上。我弯腰想去捡,手指尖都碰到它那粗糙冰冷的棱角了。可那刹那,眼前突然闪过建行招聘视频里飞速点钞的手指,闪过证券公司屏幕里跳动的红绿曲线,闪过烈火奶奶揉成纸团砸向我的那份简历……
顿了顿,手指松开。算了,兄弟,你就留在这儿吧。
有些东西,注定要留在属于它的地方。那个二十岁出头、带着一身泥巴和满心不甘的少年,就让这个水泥疙瘩替他守着。它属于2006年这个夏天,属于那个揣着硬邦邦的专业课本和一肚子青涩梦想、在杭州湿漉漉的梅雨和滚烫的现实中东奔西撞的毛头小子。让它代替我,待在这个故事的起点。前方的路,得用新的步幅去量,脚印里得带着水流的方向。
后来很多年,经历多了,起起落落,见得多了,也就咂摸出点味儿来。找工作那会儿觉得天要塌了的事,回头一看,也就那么回事。市场不相信眼泪,也不认死理。它永远像个大筛子,不停地筛,有价值的金子留下,沙子就只能往下沉,这是铁的规律。甭管你学啥专业,都得想办法把知识这玩意儿,磨砺成一把趁手的好锹,找到能挖掘价值的地方使劲。人挪活,树挪死。专业不对口?那就把思维拐个弯,把身段放低点,能伸能缩,这叫生命力!就像我混过工地、干过销售,到最后自己摸爬滚打站稳了脚跟,才明白:啥叫真正的“承载力”?不是毕业证上那几个字有多重,也不是职称高低,而是你在现实这块地基上,能吸收多少压力,又能在多变的市场载荷下保持核心稳定不垮塌的本事!水利工程讲基础要稳,人生这场大工程,何尝不是?钢筋要韧,混凝土要实,活法要通透。那枚小小的混凝土钥匙扣,当年就给我算明白这笔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