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从象牙塔到城中村(1/2)
梅雨时节的月台泛着铁锈腥气,灵峰的行李箱在水泥地上拖出蜿蜒水痕,像条正在蜕皮的龙。k47次列车的绿皮车厢外漆剥落处露出深褐底漆,像极了我们寝室掉漆的铁架床。
接着!君斌突然抛来罐冰镇可乐,铝罐上的水珠在晨雾中划出银色弧线。易拉罐拉环崩开的脆响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带着铁锈味的碳酸气泡涌上喉头时,我忽然想起大三那年暴雨夜,我们三人挤在舟山东路网吧分食泡面的场景。
灵峰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了,校服在风里呼啦啦飘,嚎着那句被他吼劈叉了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声儿还没落地呢,就被旁边拉货列车的汽笛“呜——”一声给硬生生切断了。那别在他胸口的宝贝校徽,“啪嗒”掉下去,在铁轨上蹦跶了几下,噗嗤一下就没进了枕木缝里,没影儿了。穿制服的老哥挥舞着小旗骂骂咧咧,我眼尖,瞟见他胸牌上那层锈,跟我实习时的工牌一个成色。这世界上的铁家伙,甭管管人还是被管的,都得落锈。
君斌冲过来给我个熊抱,一股子海飞丝味儿。“还记得咱大二那会儿吗?熬大夜赶图纸,”他用手关节“咔咔”敲打我的背,“你丫当时还感慨,说咋们永远不分开,永远!” 月台广播突然哇啦哇啦响起来,他趁乱塞给我个牛皮纸信封,捏着挺硬实。火车一开动我才敢拆开看——乖乖,是我们学校图书馆钢印的偷拓印,印泥干巴了,跟血痂似的颜色。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开始启动,站台上乱七八糟的声音、味道搅合在一块儿,脑子里的录像带就开始自动回放了:食堂电视里大罗飞出去那个点球,ktv包厢地毯上黏糊糊的啤酒印儿,庆春路火锅店玻璃上哈气结成的水珠,传媒学院梧桐树下飘过的长头发姑娘,解放路大排档霓虹灯管儿上“扎啤”俩字儿错的那个笔划,图书馆三楼《结构力学》书脊上那个咖啡杯的圆环污渍,还有冒险岛里那该死的永远爆不出来的枫叶盾,翻墙头刮破那件杰克琼斯的牛仔裤,篮球场边上被踩瘪了的农夫山泉水瓶子……最后定格在那台破dvd老卡壳的画面里,苍井空那张脸在满屏雪花点儿后头忽隐忽现,跟个时光机器开关似的。
“never say never——!” 君斌的大嗓门隔着车窗玻璃闷声闷气地砸过来。
铁轨一颤悠,不知道谁的一个搪瓷大茶缸子“咣当”滚出来了,顺着有点坡度的站台,一路“叮铃咣啷”唱着歌,骨碌碌直奔站台边缘的排水沟盖板,“哐啷”一声,卡死在缝里了。缸子内壁上那层常年泡面积下的油花子,被雨水一泡,还真泛出点彩虹光晕。一个穿蓝大褂的清洁工大爷,抄着把烧火的铁钳子过来夹它。那感觉,不是怀旧,是心窝子被人用砂纸蹭了一下。
火车尾巴尖儿也看不见了,站台上光剩下雨水蒸腾起来的白汽儿。说来怪,那雾气里影影绰绰的,我们仨穿着黑袍子学士服,在钱塘江边儿上放孔明灯,灯纸上“赚够一亿”那四个大墨字儿还没干透呢,就被热气儿熏出一块焦黑的洞。那灯晃晃悠悠,像个醉汉,一头栽向正在施工的环球中心大楼那黑黢黢的楼顶架子——像个未完成的大梦,啪嗒一下就摔碎了。
站台广播特应景地开始放《祝你一路顺风》,催命似的,一遍遍嚎。我蹲下假装系鞋带,鞋底儿粘着张硬纸片,抠下来一看——是灵峰掉的火车票根:2006年7月,杭州东至台州,硬座,票价那栏印的红数字,鲜亮得刺眼,像手指头上刚拉了个大口子。得,看见这个,我心里门儿清:兄弟们四散逃窜,咱这点儿青春,算是彻底给“格式化”了,跟旧电脑硬盘似的。
回到寝室,躺下,眼睛直勾勾盯上铺那板子上霉烂的花纹。楼下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听着比电锯还闹心。卖吧,旧书,卖衣服最后剩下的那些装备,蹬不动了的三轮车,一股脑全处理掉,跟收费的大爷换几张票子。看着他手里那台老式秤钩子尖挂着我的“家当”晃晃悠悠,感觉那钩子好像还钩住了我腰眼儿上最后一块遮羞布,尊严这玩意儿,论斤卖的时候最贱。
打开电脑,杭州人才网页面闪着一股子熬夜脸的惨蓝光。置顶的招聘广告跳出来:乔司服装厂,招普工,包吃住月薪800。那数字跟一把小锥子似的,“嗖”一下扎进我眼里——八百块,人生第一次深刻感受到“知识溢价”的落差,敢情我们念了几年大学,就值这么个零头?社会这记闷棍,搂头盖脸,真不跟你客气。
离校前一晚,带着点悲壮劲儿,我抱着那堆银行招聘的铜版纸材料跑上天台——那些花花绿绿的纸上,印着“211优先”、“金融专业优先”,仿佛给我贴了个“次品待处理”的标签。一把火烧了,火苗子舔着那些金灿灿的条件时,火辣辣的。手机就在这节骨眼上“嗡嗡”震——老妈第七遍问:“儿子,工作定下没?啥单位?”那会儿,我正瞅着对面工地上那高高竖着的塔吊,它顶上的红灯在暮色里一明一暗,眨巴得特别欢实,活像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嘲讽表情包。“快了快了,妈,还在挑呢……”这谎撒得自己舌头根都发麻。毕业生的嘴,骗人的鬼。哄得了亲妈,哄不了自己心里那点羞臊。
窗外天光刚透点白,透过那脏得包浆的窗帘缝刺进来。我迷迷瞪瞪,恍惚间感觉手往枕头边儿伸,想去够那本熟悉的《水工建筑物》……摸了个空,只摸到一片潮乎乎的、粘了吧唧的床单。一个寒颤打醒,做起来人瞬间清醒:这世界再没人管你叫“同学”了。
我拖着行李箱穿过钱塘江大桥时,江水在暮色里翻涌着铁锈色的光。行李箱轮子碾过定海新村路面的裂缝,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像老式录像机卡带的嘶鸣。梧桐叶的浓阴泼洒下来,空气里稠密地团着煤灰、油烟和梅雨季墙面分泌的霉味儿——这是杭城给毕业生预备的见面礼,呛得人喉咙发紧。
“二楼!靠西!便宜!”房东大叔的嗓门活像钝刀片刮锅底,他沾满面粉的手指点着墙上洇开的褐色水渍,“喏,通风好,梅雨天就这点印子。”钥匙丢进我掌心时带着油腻的温热,连同那张押一付一的收据,皱巴巴如同被揉碎又展开的青春契约书。
刚把行李箱砸进空荡的屋里,楼道就传来急促的鞋跟叩击声。霉斑墙皮扑簌簌震落几片,像提前降下的雪。一团暖橘色身影陡然堵在光线昏暗的门口。我抬头,视线撞进一双带着惊讶的眼睛里。
“汪佳?”这两个字滑出口时,喉头尝到铁锈味的涩。
她抱着一只纸箱,箱角被雨水洇软了,塌陷下去,露出里面塞挤的衣裳边角。卷发胡乱扎着,几缕汗湿的粘在颈窝。江西服装学院的校徽,在旧帆布包肩带上别着,已磨损得模糊。她肩头微微起伏,胸口那里,一枚廉价的银色胸针别在白t恤前襟,晃着一线湿漉漉的光。她胸前起伏着,那枚胸针也急促地跟着起伏,水光折射刺痛我的眼。
原来她也奔赴了同一处蚁穴。空气骤然浓稠凝滞,只有楼道深处水龙头持续滴答作响,像秒针催促着审判的时刻。所有的仓促离散与无言结局似乎都横在了这几步远之间,又被这十平米的相遇拦腰斩断。
定海新村这方十平米的斗室里,光阴开始用特殊的刻度切割我们。两个行李箱张着大口,挤在墙角,塞满了揉皱的过去;房东给了我们一张大棕丝床,说是床,其实就是一块床板,放在地上,就像榻榻米。
“挤着点好,省钱。”汪佳弯着腰整理她的设计图稿,油墨的气味混杂着衣物上残留的樟脑丸气息。空间实在逼仄,她每一次转身,手肘或后背总会不经意擦过我,那一小块突如其来的温度总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细小却不容忽视的涟漪。目光偶尔在空中相撞,瞬间又各自弹开。窗外的梅雨敲打着不知谁家锈蚀的雨棚,单调地响着,填补着这些沉默的空白。出租屋的墙角,一丛丛墨绿色的霉斑在梅雨季里肆意蔓延,如同我们被迫封存的过往,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无声发酵。
“服装厂的……工作?”我局促地切开沉默,声带被发紧的沉默胶水黏得发涩。
“我打算去延安路话机世界,卖手机,专业不能当饭吃,工资太低了。”汪佳没抬头,筷子尖戳着米饭,“你呢?”
“我也想去做销售,银行面试了几次,都进不去。”那进不去像是烧红的铁,说出来灼痛喉咙。她手指动作微微顿住,几粒饭粘在碗沿上。“进不去啊……”她轻轻重复,三个字没分量,落在小桌上却清晰得震耳。沉默更深重地涌进来,填满了十平米的每个角落。
“跳闸了!”黑暗骤然吞噬所有角落,汪佳的惊呼像掉进棉花堆,沉闷又惊惶。
“站着别动!”我摸索着扑向门口电闸,手掌在黑暗中焦急地拍打着墙壁寻找方向。当我最终在塑料盖板边缘摸到那小小的铁质开关向上猛推,“咔哒”一响后,光明重新降临,世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各自急促的喘息。焦煳的气味仍顽固地悬浮在空中,呛着我们的呼吸。
汪佳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背抵着墙壁,胸口微微起伏,惊魂未定。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失血。她的睡衣,袖口已经磨起了毛球。
我们对视着,沉默忽然显得那么脆弱又可笑。
“这破房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干涩生硬,“想谋财害命吧?”
一句抱怨却瞬间打开了泄洪的闸门,紧张和惊惧被戳破,笑声像是等待已久的信号,终于冲破阻滞冒了出来——先是汪佳短促的一声噗嗤,紧接着是我的闷笑,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膨胀、交汇,越来越响。我们笑得前仰后合,背靠着同一堵长着霉斑的墙壁滑坐在地上,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抄板抄到眼瞎,他们只看得懂八十年代流行图谱里的泡泡袖……”她揉着笑痛的肚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上一点突起的水泥粒儿。
“四季青那些大姐,”我抹了下眼角,“天天笑话我打版手艺,说我该去幼稚园折纸玩儿!”
她将冰凉微湿的手指递过来,碰了下我的手腕。指尖的温度穿透皮肤,像一把钥匙,悄无声息地转动了时间生锈的锁芯。此刻,那些被迫搁置的结局、无处安放的爱恋、狼狈不堪的当下,竟奇妙地与这间十平米的小屋里和解了。十平米的囚牢,反而成了暂时逃脱格式化命运的堡垒。
此刻,汪佳正俯身在塑料盆沿,用力搓洗一件白衬衫的领口,肥皂泡沫堆积,像一片小小的、随时会消散的雪原。她的手劲其实不小,骨节微微泛白,指甲盖周围是被水浸泡过度的褶皱。我们搬进这逼仄之地时携带的两只行李箱,盖子已被她擦拭干净,如今并排立在墙角,像两只巨大的河蚌,把动荡不安的光阴暂时封存起来。
汪佳拎起湿衣服抖开,淋漓的水滴溅到我摊开的简历边缘,洇开一小片水渍。
“哎呀!”她惊呼。
水流迅速在简历上蜿蜒扩散,汪佳凑近来看,带着湿凉气息的手指小心地点了点那处晕染开的水纹:“像个……钱塘潮涌过的岸滩?”她头发上的水滴落在我手臂上,凉凉的。
窗外的雨幕朦胧一片,洗干净的衣裳在潮湿的空气里飘摇,散发着皂粉的洁净香气。
我抬头看向外面。雨没有停,世界仍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湿漉里。但眼前这晕染模糊的线条里,那些关于明天的形状,竟在廉价的简历上显出了意想不到的轮廓。我们这局促而潮湿的十平米,像一个被格式化后意外保留下来的碎片,尽管渺小、失序、发着霉,却正顽强地生出自己无法被定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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