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筹码在毕业前风化(2/2)
货卸在九堡,箱子轰隆一声落地。也就那么巧,裤兜里那个塑料筹码,“嘎嘣”一下裂成了几瓣。碎片划过手指头那一下,火辣辣的。也就在那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点啥。这人生啊,不就跟我待的这座仓库差不多吗?一天到晚轰隆隆响个不停。有人穿着香奈儿高跟鞋来验货,有人穿着锃亮的小皮鞋指挥别人;有人穿着快磨破底的回力鞋吭哧吭哧扛货,自己就是那被搬运的“货”。像我们这种夹在中间的人,算什么呢?可能顶多就是物流单子上一个编号,人家拿红笔一划,唰,这人就算“出库”了,没人在意。
半夜回到学校宿舍,刚躺下想眯会儿。诺基亚那幽蓝的屏幕光在夜里显得格外刺眼。翻身接电话,结果不小心压到了垫在枕头下面的《结构力学》课本,书角都卷边了。一接,是君斌,那动静一听就是网吧包宿熬出来的,哑得不行:“乌龙庙车站,赶紧过来!有活儿!” 说完就挂了。
得,睡不成了。爬起来往脸上泼了把冷水让自己清醒点。楼道里那感应灯跟抽风似的,忽闪忽灭。我摸索着翻墙溜出宿舍楼,自己的影子跟着灯光在斑驳的墙皮上晃悠,像鬼片。刚转过街角,路灯底下,三条人影,烟头一明一暗。走近点,借着光,好像瞥见点金属家伙的反光,冷飕飕的。
乌龙庙储蓄所的atm机在那儿一闪一闪的,跟我的手机屏一个色儿。山鸡蹲在一个“动感地带”广告牌底下鼓捣他的摩托罗拉手机。这小子新纹了个过肩龙,路灯照上去,红彤彤的。见我来了,直接甩过来一罐冰百事:“强哥的场子,规矩不用我再废话了吧?” 口气横得很。
旁边那家卖烟酒的小铺子还亮着灯,卷帘门半开着,老板正瞪着眼看《武林外传》呢。君斌猛地捅了我腰眼一下,疼得我直咧嘴。顺着他眼神一看,坏了!一个小胖子穿着真维斯条纹t恤,正用他那诺基亚手机对着我们这边拍照呢!“咔嚓”一声,闪光灯特亮,清清楚楚照出来我们手里攥着钢管!
“操!删了!” 山鸡一声吼,他那鳄鱼皮鞋狠狠碾过地上的一堆烟头,胖子吓得手哆嗦着删照片。
强哥开了辆帕萨特过来,碾过路边积水潭,溅了我一裤腿泥点子。车里放的音乐是周杰伦的《夜曲》。他随手递过来一根红双喜香烟:“小兄弟面生啊?跟阿斌混游戏厅的?” 他车里后视镜上挂了个招财猫,那猫爪子还套着个塑料筹码,一看就是澳门赌场的玩意儿,晃晃悠悠地在那儿点头。
“别他妈傻愣着!” 君斌把一根冰冷的钢管硬塞进我手里,“待会儿跟着我,别出声!”
老式居民楼黑洞洞的,像头趴那打盹的猛兽。踩着楼道里碎裂的瓷砖往上爬,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儿混着穿堂风,嗖嗖地往上窜。刚爬到四楼,一扇刷着蓝漆的门后头,隐隐约约传来压低声音的争吵。突然,“哗啦!”一声巨响,像啥瓷器摔地上了,我们几个瞬间绷紧了脊梁骨,肌肉都硬了。
门被踹开那一刹,月光从阳台渗进来,刚好照在屋角一个蜷缩着的老人身上。他死死抱着个褪色的药罐子,眼神浑浊,像蒙着一层灰,里头清清楚楚映着我们这群闯入者那扭曲变形的脸。
“法院通知是瞎的吗?!” 领头那家伙抡起棒球棍就砸旁边的柜子门,震得上面一个全家福相框掉地上,“啪嚓”一声脆响,玻璃渣子四溅。旁边一个老妇人,大概是他老伴,突然像片被风点燃的枯叶一样蹿起来,干枯的手一把抓向对方拿棍子的手腕!
“操!这他妈是法院拍卖的房子!” 强哥的咆哮声大得把整栋楼的声控灯都震亮了。卧室里又传来“哐当哐啷”砸东西的动静,跟我上个月亲眼看着君斌在游戏厅里砸老虎机发泄那声音,一模一样。山鸡闲得没事用钢管“铛铛”地敲打楼道里的灭火器箱子,那节奏,越听越像《征途》里攻城战打响的战鼓声。
我心里头直发毛,后背冒凉气,忍不住悄悄往后退了半步。钢管握在手里,凉得钻心。这时候君斌猛地一把拽住我胳膊就往外扯。屋里一片混乱,不知哪个莽撞鬼“哐当”一下撞倒了旁边的五斗橱。抽屉翻扣在地板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撒出来。一片混乱中,一张泛黄的、硬纸板的照片飘出来,刚好落在我脚边。照片上一对新人穿着老式西服和婚纱,新娘子眉眼弯弯的,挺温婉的样子,鬓角上还别了一朵素净的山茶花。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强哥随手拍了两张红色的百元大钞在我汗涔涔的手心里。油墨味混着强哥帕萨特里劣质古龙水的味儿,在胃里翻腾,变成一股说不出的苦涩劲儿。君斌蹲在“沙县小吃”灯牌下的阴影里,一张张仔细数着他分到的那沓钱,手指上的油污在纸钞边缘拓印出半个模糊的油花印。
回学校路上,经过灵隐寺附近,好家伙,香客们的奔驰宝马把公交车道堵得死死的。车流缓慢移动时,山鸡突然降下车窗扯着脖子朝另一边喊:“阿斌!我靠!你《征途》账号解封了!” 清晨的阳光正好打在他耳朵那颗廉价水钻耳钉上,在车厢里反射出一道微弱但很晃眼的小彩虹。
我把那两张带汗的“红票子”塞进钱包最里面的夹层里,那夹层里面还躺着汪佳在西湖断桥拍的照片。照片背面有她圆珠笔写的“等你”两个字,那字迹大概是经常被汗水浸着,边缘有点晕染开来,看着就像刚哭过流下的泪痕。
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脑袋一片空白,回学校浑浑噩噩地走着,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叮咚”一声清脆的门铃声,像根针一样刺破了我混沌的状态。紧接着,就听见货架最深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声短促的呜咽,好像嘴被捂住了!再瞅见塑料帘子后面挣扎乱晃的人影!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比脑子快,已经本能地冲进去了!
“操!” “哪来的傻逼!” 混乱中,金属货架被撞得哐当响,上面的罐头噼里啪啦滚了一地。三个黑影骂骂咧咧地跑了。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姑娘,踉踉跄跄地跌跌撞撞地正好摔进我怀里。她头发上那点淡淡的茉莉花香,混着一丝明显的铁锈似的血腥味儿,这味道猛地让我想起以前大学春天夜里,被一场大雨打落在地的白玉兰花瓣的香味和那点破碎的、近乎悲凉的气息。
“别追了……” 我按住她抖个不停的肩膀,手心的汗估计都沾她衣服上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半截不知道啥时候抄起来干架的、断了的扫帚把。收银台电脑屏幕还亮着,监控画面里,我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被扭曲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十字架形状。
陪她走回家的路上,街边积水坑倒映出来的霓虹灯招牌的光影,被踩得稀碎。她走着走着,突然停在一个单元楼下,抬头望着楼上其中一扇黑漆漆的窗。声音很轻地说,自从她丈夫出车祸走了以后,家里那盏灯啊,再也没在深夜里为她亮起来过。楼道里的感应灯“啪”一下亮了,就在那灯光照亮的一瞬间,我看见她脖子旁边锁骨那里有一块淡淡的青色瘀痕,看着像一片快要消散的薄雾,脆弱得不行。
“要……进来喝杯姜茶吗?”她转过身问我,衣角轻轻扫过我的手腕。客厅里的电视打开,正放着购物广告,主持人唾沫横飞卖力地喊着。她在电视屏幕光下,去翻医药箱的背影,显得瘦瘦小小单薄得很。她给我手背上刚在混乱中被擦伤的伤口抹碘伏时,窗外远远的,正滚过一阵闷雷声,轰隆隆的。
雨快停了才离开。临走时,她站在三楼窗台那儿朝我挥手,阳台上晾衣绳挂着一件白衬衫,飘来荡去,在昏暗的光线里晃荡,瞅着怪怪的,像谁家忘收回去的白色幽灵在跳舞。
路过刚才那家便利店门口,“叮咚”声再次响起。我进去买了包最便宜的创可贴。店员用那种明显不信任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被扯烂的袖口。头顶的监控摄像头那小灯红光一闪一闪的,规律得很。走出门,黎明的雾气里隐约传来环卫车倒垃圾时播放的《生日快乐》歌,心里觉得真特么荒诞透顶——就我这德行,混得人嫌狗不理,居然还稀里糊涂地来了出“英雄救美”?这事儿可笑到我自个儿都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随便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身上的湿衣服靠体温慢慢烘着,往外冒白气儿。就那么坐着发傻,直到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我撕开那包廉价的创可贴,粘纸贴在伤口上,手指头不小心蹭过指腹的皮肤,那一点点细微的触感,不知道怎么的,竟让我恍惚觉得像是摸到了某个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抵达的春天。
诺基亚熟悉的震动把我从发呆状态里拽出来。屏幕上跳动着王姐的号码,那信号看着挺差,号码跟水波纹似的晃。刚接通,就听见王姐那边楼道里传来《千里之外》的歌声——啧啧,上周小姨不还笑话这歌太苦情,说不如《两只蝴蝶》喜庆热闹嘛?这才几天啊……我这心里头猛地一沉。
灵堂设在四季青服装市场后头一个老小区里。花圈上挂的挽联被雨水淋得字迹都模糊了。白酒摆了好些瓶,里面还混了瓶歪嘴郎酒——这小姨一直就好喝一口,便宜实惠。我跪在浸透了雨水的地上铺着的草席上,一低头,看见供桌底下有栋纸糊的别墅挺扎眼,上面印着四个字——“罗马花园”。呵,小姨活着时候最大的梦,死了才能实现。
记账的那位大爷,老花镜的链子断了,拿透明胶带粘着应付事儿。他那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光线,我眯眼一瞧,嗬,镜片倒影里,巷子口蹲着的不正是戴君斌吗?这小子正用打火机燎他新买的鞋头呢!火星子“滋啦”冒,溅到他脚边“动感地带”广告牌下积的一小滩水洼里。
灵堂雨棚忽然漏了雨,雨滴正好落在旁边的空包装箱上,砸出一个个深褐色的斑点。刚好街角传来洒水车放着《兰花草》的小曲儿,那欢乐的调子跟灵堂里和尚念经嗡嗡的动静搅合在一块,听着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我抬头看着违章搭起来的破雨棚,从棚顶的缝隙望出去,天上正好划过一架飞机的尾巴——就在上周,小姨还拉着我手,眼睛里放光地说:“等这破身子骨养好了,我也坐回飞机,去趟三亚!看看是不是真跟《浪漫满屋》里头拍的那样好看……”
离开灵堂时,差点撞上一辆收废品的破板车。车上一摞旧报纸挺显眼,最上面那张报纸的头版头条,赫然印着“房价暴涨”四个大字,像把刺刀。公交站的广告屏幕来回播放着电视剧《乔家大院》的宣传,屏幕沾了雨水画面跳动,里头陈建斌的脸被雨水冲刷得扭曲变形,那表情看起来说不出的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