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筹码在毕业前风化(1/2)
君斌所谓的“刺激地儿”,后来带我去了。那晚坐在他叫来的“朋友”山鸡那辆破普桑里。车在路上狂蹦乱跳,后备箱的空酒瓶叮叮咣咣,底盘蹭着石头呲出火星子。山鸡叼着烟,金牙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张嘴就是市井江湖的浑话。君斌从他鳄鱼纹的名牌手包里“唰”地抽出十张百元新钞,2005年版的,边缘锋利得割手,硬塞给我:“拿着!当门票也得凑个彩头!”他透着种老江湖带新人进场的架势。
我摸了摸自己裤兜里那两张昨天卸货时瑶瑶姐特意塞在饭盒底下的、皱巴巴的百元旧钞——这才是实打实刨出来的血汗钱。两沓钱搁一块儿,新钞的硬挺和旧钞的柔软,像两个不同世界的入口摆在你面前。我分析过不同圈子对人的“定价”和“裹挟”,进去容易,想干净出来,难。那感觉就像那辆狂奔的普桑,路边的“计划生育好”牌子在远光灯下褪成了惨淡的粉色,模糊不清地指向未知的岔路。
终于到了地儿,躲在一片芦苇荡后面,铁皮棚子像个巨大的野坟头,门楣上的霓虹灯缺了个偏旁,闪着诡异的光。里面更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碘钨灯滋滋响着,烤得飞蛾直扑火;烟雾缭绕得呛人,牌局上的喊声、骰子声震耳欲聋。人也是千奇百怪:有梳着油头、挺着啤酒肚、腰挎鼓囊囊钱包、腕戴金表的“成功人士”,也有穿着廉价衬衫、眼神闪烁、口袋干瘪的“冒险家”。
君斌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兴奋地指着个穿貂皮的女人在我耳边嘀咕:“看见没?‘水鱼’!专宰肥羊的,上月在萧山……” 我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筹码,手里攥着那十张硬挺的钞票,心里却突然跳回大一那年——全班同学为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同学捐款。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硬币和毛票落进铁皮募捐箱的叮当声。最后数钱时,发现混进了两枚游戏厅的塑料代币。那一刻,我觉得人生特别荒谬,有时候真诚和欺骗、善举和贪婪,就那么毫厘之间。“欲望”和“边界”,赌桌就是一面照妖镜,能把人的欲望照得清清楚楚,也能把心里的边界照得模模糊糊。
我挤在一张油腻腻的柏木赌台边。摇骰子的庄家,腮帮子上的肥肉随着动作一颤一颤。旁边坐着个被喊作“老马哥”的人,看起来混得不错,穿着polo衫,抽着软中华,手指上戴着个绿油油的翡翠扳指。他出手阔绰,还老想给我“搭顺风车”往上加注。可就在他捻钞票时——就是这个动作!他虎口那块厚厚的老茧!我像被电了一下。那位置,那形状,跟我老爸做油漆工磨出来的茧子一模一样!老爸那双粗糙的手,能托起沉重的油桶,能刷出光滑漂亮的墙面,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只会往赌桌上拍钱!
赌场的热气突然变得冰冷黏腻,老马哥递烟的亲热劲儿像是苍蝇爬上了脊梁骨。脑子里嗡嗡直响,全是老爹说过的话,像鞭子一样抽下来。我老爹讲过一个朴素的道理——“见路不走”。意思是,别看见别人走捷径发了财就眼热,那是人家的路,未必是你的。守好自己的本分,走自己的路,比啥都强。这茧子,就是当头棒喝!
靠着几分说不清是运气还是最后一丝清醒下的谨慎,还真赢了一点。散场时,烟雾散了些,露出发黄墙面,上面涂鸦似的写满了“借款”和小广告。赢来的散钱堆在面前,油腻腻的,感觉不太真实。老马哥,那个手上有跟我爸一样茧子的老赌棍,突然按住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像个蜘蛛网罩在眼珠上:“后生,见好就收吧。”
他那手心冰凉黏湿,像回南天摸在长了霉的墙皮上。话糙理不糙啊!正说着,后厨“哐当”一声巨响,好像砸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就看见山鸡的人——那个穿迷彩服啃鸭脖的马仔,拎着根裹报纸的钢管匆匆穿过人群。气氛瞬间紧张。山鸡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动作极快地把一包没开封的三五烟塞进我口袋,烟盒背面用圆珠笔潦草地画了个箭头,指向后门的消防通道。不用明说,傻子都明白这是什么信号——有情况,赶紧溜!
凌晨的风,带着一股稻田特有的、湿漉漉的青草气和隐隐约约的鸡屎味儿,吹在滚烫的脸上,格外提神。裤兜里那些赢来的钱,刚才在赌桌上时好像还带着体温,挺吸引人,现在却像捂着一块烙铁,烫得难受。走在坑坑洼洼的机耕道上,脚下是露水打湿的泥土,每一步都踩出清晰的脚印。
东边的天空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光线勾勒出身后那个铁皮棚子的模糊轮廓。它就那么歪在晨曦和薄雾交织的朦胧里,像个刚刚做完一场荒唐大梦的怪物,梦醒了,颜色就淡了,气势就蔫了。瑶瑶姐有个观点我很认同:在灰色地带蹦跶,就跟在冰面上跳舞差不多,甭管你鞋底多花哨,冰碎了你掉下去,没人管花式。出来混,讲究个“跑路”要快,“转场”要利索,该撤的时候麻溜儿撤,硬撑那叫傻。
君斌也跟在后面,他那双擦得锃亮、但一看皮质就不怎么样的鳄鱼纹皮鞋,“咯吱”一声踩过地上密密麻麻的烟蒂。鞋后跟上沾着一张别人丢掉的、像饼干屑一样的百家乐筹码贴纸,走一步掉一点。他猛地一把拽住我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好像要把我拖进旁边一道更隐蔽的暗门。“走这边!”他压着嗓子低吼。他那样子,像个急于展示什么秘密的小孩。慌乱中我眼角瞥到墙根底下堆着一摊垃圾,最上面是几本《知音》杂志,封面上那个女郎眼睛上的泪痣,位置居然跟汪佳出奇地像!汪佳,一个干净、认真、永远低着头走路的姑娘,跟眼前这乌七八糟的一切,就像两个星球的人。这个荒唐的联想像个冷水盆把我浇醒了。真是鬼迷心窍了!钻那个窄门的时候,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好像那泪痣在盯着我嘲讽。哎,有时候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一个不合时宜的联想,就能把你脑子里进的水猛地晃荡出来,想清楚——自己该在哪儿呆着,该和什么人打交道。
那晚后来还扯出了些更深的纠葛、旧怨的线头,让我意识到君斌带我来,远不止“找点刺激、碰碰运气”这么简单。这潭浑水,搅合着兄弟情义、江湖恩怨、钱债纠纷,比刚出笼的热包子还烫手。等到天彻底放亮,能看清路边歪着脖子的老槐树和爬满藤蔓的矮墙时,我和君斌站在路边啃着豆浆店买来的热乎粢饭团。我俩那副尊容,在豆浆店那擦得光可鉴人的玻璃窗上映得清清楚楚:头发支棱着、油腻腻的反着光,眼睛红得跟兔子刚赛完跑似的,眼袋大得能装弹珠,衣服皱巴得像咸菜缸里捞出来的,上面蹭满了仓库里的灰土、蹭掉的墙皮,还有裤腿边上溅上的泥点子。那样子,活脱脱两个刚从通宵录像厅的小黑屋被赶出来的流浪汉,浑身带着股熬夜的酸腐气和隔夜的颓废劲儿。
洒水车哼着《兰花草》慢悠悠地从柏油路上开过,水雾在初升的阳光里划出一道浅浅的彩虹。裤兜里的手机又“嗡嗡”地震动起来,是林夕。一接通,背景音就是仓库那边大铁门卷帘“哗啦啦”往上拉的巨大动静,混着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话筒:“死哪儿去了?!这都几点了?三堡那批雪纺料子等着点呢!快点过来!”
“来了来了!马上到!”我赶紧把最后一口还带着热乎气的粢饭塞进嘴里,囫囵个地往下咽,有点噎,那团温暖顺着喉咙滑下去,折腾了一夜冰凉冰凉的胃,总算稍微服帖了些。挂断电话,下意识看了一眼屏幕的通话时间:不多不少,58秒。脑子里莫名闪回那个铁皮棚子里,荷官敲着铃铛喊“买定离手”的场景。一次下注、一次开盅、一轮输赢的时间,好像也就这么长。58秒,在仓库拉开门帘准备干活的一刻,在赌场骰子落定输赢的一刻,在不同的世界里,意义截然不同。选择其实往往就在这一小会儿之间。58秒用来接一个姑娘催你干活儿的电话,比听摇骰子那声脆响,可踏实多了。
君斌把他喝空的那个塑料豆浆杯“哐啷”一声捏扁,抬手,胳膊一抡,那纸团在空中划了道不高不低的抛物线,准准地落进了三米开外的一个蓝色垃圾桶里。他拍拍手上的碎屑,冲我扯出一个又疲惫又带点兴奋的笑:“我先回宿舍补觉,浑身快散架了。熬了一宿,晚上网吧通宵去?听说《征途》新开了个地图……”
我没接话。他利索丢纸团的背影在晨光里远去。仓库方向,林夕大概已经系好了她的工装围裙,正叉着腰指挥工人卸货,马尾辫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左右甩动,说不定一会儿又得骂我磨蹭。我深吸了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油炸粢饭糕的油香和昨夜闹剧散场后的尘土气。远处广场上,一群穿白绸衫的老头老太正慢悠悠地打着太极。录音机里放着《春江花月夜》,缓慢悠扬。其中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红舞鞋的阿姨,鞋跟钉的亮片在晨曦里一闪一闪,猛地让我想起昨夜赌场里那个穿豹纹裙的女人,她裙摆上那些廉价的亮片,在赌桌顶灯的照射下也曾这样刺眼地闪动。
我看着那旋转跳跃的红舞鞋,看着越来越亮的天空,看着洒水车远去的方向。脚下踩了踩结实的柏油路,嗯,不晃了。赚钱这事啊,得像老农开荒,下死力气,别图快,地基要打牢,步子才稳。野路子像掺了糖精的毒药,甜一阵,能苦你一辈子。你看这些练太极的老人家,图啥?活个长久,活个舒畅!咱要的,不也是这个嘛!踩过泥坑,湿了鞋袜,没啥大不了,洗洗还能穿。关键是鞋底踩实的地方,得是干净的土,是能走远的路。
这仓库区日复一日的灰尘、汗水和林夕的“咸豆浆”承诺,不声不响,却结结实实地在我脚下铺开了一条路——一条沾满了汗水味儿的、要靠硬扛能硬扛下去的、“通”向自己心里的路。这不比那些闪闪发亮、却能把人吸进去的水晶骰子强一万倍?这就是我这小半辈子,嚼着泥巴、混着汗水,一口一口品出来的,最实在的味儿。
我琢磨着,这人啊,有时候起点越低,越能看清些东西。那会儿我就缩在装卸区的阴影里喘气儿,手机贴在耳朵上,感觉耳朵都快被烤化了。
电话那头是汪佳,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有点像杭州黄梅天那种细密的小雨,听着舒服,但那股子湿气啊,慢慢就渗到你心里那些缝里去了。她在那头,估计在图书馆,翻书的声音沙沙响。“哎,你知道吗?跑银行信贷那帮人,都得人模狗样地穿西装打领带!”她还突然笑了一下,带着点揶揄,“你那几条破洞牛仔裤啊,趁早压箱底供起来吧!”
我瞅瞅眼前叉车上摇摇晃晃的货箱,再看看自己工装裤膝盖上磨出的毛边,可不就是破洞么。刚想回嘴说“四季青有家定做衬衫挺便宜……”,话还没溜达出嗓子眼,就被仓库里头炸雷似的吼声给掐断了。我们那仓库主管林夕,那嗓门,穿透力贼强:“三号仓的货单!对不上!谁负责的?!” 得,麻烦又来了。
电话那头汪佳沉默了几秒钟,我能听见她转笔,笔帽磕在桌子上,咔哒咔哒的——她一紧张就爱玩这个。“我妈……昨天又去找大师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大师说咱俩的八字……不大合适。” 这话像根小针,轻轻扎了一下。
我这心里头正咯噔呢,叉车轰隆隆碾着满地捆扎塑料带开了过来,她那后半句关于大师签文到底是啥,我就彻底没听清了。货架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柱里,漂浮的灰尘在那儿狂舞,闹腾得不行。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口袋里的东西——那是昨晚在赌场换的一个小筹码,硬塑料的,这会儿硌得我手心都是深深的红印子。
这时候,瑶瑶姐踩着她的高跟鞋,从办公室飘出来了。一股子香奈儿五号香水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她新做的水晶指甲敲得出货单啪啪响:“小汪,”她眼睛也没抬,“晚上跟车去趟九堡?”
她脖子上挂的梵克雅宝的四叶草项链一晃一晃的,反着冷光,贼亮。我心里嘀咕,那个四叶草估计顶我好几个月工钱。
正寻思着呢,兜里的诺基亚震了。掏出来一看,戴君斌发的彩信,一张像素贼低的游戏截图,《征途》里头,虚拟角色正合伙砍boss呢。这小子总念叨,说那虚拟世界里的大刀片子比现实里的菜刀还好使,打出来的装备能换成真金白银。上礼拜他不就栽了么?倒卖游戏币让后台gm给封号了,在网吧里嚎得像被抢了饭盆的流浪狗,惨不忍睹。
“汪哥!” 这熟悉的声音加一记“毒手”,林夕的圆珠笔差点把我后背戳个窟窿,这姑娘总能把催活儿搞得像谋杀未遂,“十三行那边催尾款呢!赶紧着!” 她扎头发的草莓发圈都脱线了。
中午饭点,我跟几个工友蹲消防栓旁边扒饭。诺基亚一震,汪佳的彩信。西湖边上,垂柳绿油油的,她穿着白裙子,看着挺像个纯洁的小鸽子。照片背景里断桥上人挤人。这图挺美吧?可我低头看看饭盒里的梅干菜,就觉得嘴里泛苦。顺手抄起旁边的冰红茶瓶子,猛灌下去半瓶。瓶子上周杰伦代言的画像正对着我,那眼神,似笑非笑的,看得我莫名有点发毛。
傍晚跟车去九堡送货。面包车后窗上贴着个褪色的车贴,写着啥“车与老婆恕不外借”,那车跑起来一抖一抖,车贴也跟着哆嗦。我瞅着车窗外高架桥旁郭品超巨大的广告牌一晃而过。司机老刘拧开了交通广播,里头女主播用甜腻的杭州话报新闻:“钱江新城地块拍出天价……” 车里一股子机油味儿加老刘嚼的槟榔的酸腐气,我那条破洞牛仔裤的破洞正使劲地灌着冷风。
手机屏幕在黑乎乎的车厢里亮了。就两个字:“想你。” 是汪佳的短信。我把脸埋进汗津津的手掌里,感觉特别累。后视镜里倒映的城市霓虹扭曲变形,糊成一团,看着贼像昨晚赌场里那个转盘赌的彩色光圈儿,光怪陆离,看得人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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