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市井鸳鸯铁锈红(1/2)
你看我这仓库,二十来平米,冬冷夏热,堆满了t恤卫衣。这地儿,说是生意场,更像是个戏台子。推门进来的,有要债的凶神恶煞,有客户的假模假式,也有哥们儿的热血上头。这门一关一合,日子就在这堆布料纸箱和人间冷暖里淌过去了。混了这些年,别的没攒下多少,故事倒是塞满了,感觉像本揉搓得有点旧的地摊杂志。
那天大门“咔嚓”一响,动静不大,像两块冻骨头轻轻磕了一下。美芬这才松开死攥着我衣角的手,好家伙,五个指头关节都白了。屋里暖气片“滋滋”叫着,那声音听着就暖不起来。她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把羽绒服剥了下来。那衣服上还粘着碎玻璃碴,都是之前那帮“大爷”砸仓库给崩的。露出里面的毛衣,领口都磨得起球了,美芬自从她男人出事后,日子过的确实紧巴。
“喝口热的暖暖?”我拿起电水壶,插头往墙上一怼,架子床就跟着“吱呀”一声抗议。这地方就这么大点,墙角堆着这季卖剩下的“sudu”尾货,什么“降龙十八掌”的t恤,“侠客行”的加绒卫衣,叠得倒是挺整齐,就等着打折贱卖。这玩意儿卖不出去压手里,看着也闹心。你说这“国潮”,听着挺风光,做起来咋跟丐帮创业似的?
美芬没理我这茬,眼珠子在屋里扫了一圈,停在电视机柜那台老古董dvd机上了。好嘛,她嘴一撇:“这破烂你还留着当宝呢?”屏幕上正播《冬季恋歌》,满屏的雪花点跳得欢实,老裴那张俊脸都成了马赛克。盗版碟没跑!就这画质,当年我俩也是在这差不多的鸽子窝里,裹着一条磨得油光发亮的毯子,看得津津有味。转眼几年,物是人非。
我刚拆开一床新被套的塑料包装,裤子兜里手机就“嗡嗡”震上了,贴着大腿根,跟过电似的。掏出来一看,汪佳,通知栏上面还晾着她昨天说过来看看的短信,我都没点开。你说这事儿闹的。
“喂?……啊没事,昨晚在朋友那醒酒呢……”我下意识地拧了半拉身子,压着嗓门儿。奇怪,身后美芬撕塑料包装的“窸窣”声,一下子停了。电话那头汪佳声音软得跟棉花似的,问我晚上去不去吃饭。我含糊了两声,赶紧撂了电话。一回头,美芬直愣愣戳在那儿,眼珠子定在我手里那床新被套上——火红火红的缎面,上面绣着俩腻腻歪歪的戏水鸳鸯。
“咳,客户顶账的……新的。”我喉咙有点干,顺手把被子扔床上。
美芬没吭声,就盯着那对大红鸳鸯。半分钟,她突然“嗤”地短促一笑,听着跟冰碴子似的冷:“哟,行啊,现在连结婚铺盖都开始囤货了?业务范围够广的啊。”她走过去,手指头冰凉,摸了摸那对交颈的鸟。屋里暖气烘得人燥热,可我这脑子里“唰”一下冒出个冬天的画面:城中村的破隔断间,又潮又冷,洗好的床单怎么也晾不干,只能裹在身上硬焐。那滋味儿,湿乎乎黏答答的,别提多难受了。
半夜是被手机屏幕的冷光晃醒的。那光在黑暗里贼亮贼刺眼。汪佳的头像又在闪,新消息。美芬背对着我,缩在床边,身子弓着,绷得死紧。我摸黑划开手机。“明天一起吃饭吗?”
几个字贼清楚。我悄摸爬起来,溜到阳台才敢点开。外边冷风灌进来,卷着地上的尘土。楼下巷子里,一个流浪汉在扒垃圾桶,易拉罐哗啦一声响,紧接着是好几只野猫“嗷呜”一声蹿上了墙头。
我在阳台杵了好一会儿,直到冻得透心凉才缩回屋。屋里暖和得有点不真实。美芬好像翻了个身,旧背心往上跑了,露一截腰。昏暗中,隐约看见那儿有道淡粉色的疤,像条小蜈蚣趴着——去年搬货架,铁架子塌了刮的,当时血呼呼地往外冒。我心一软,下意识伸手想去给她掖被子,指尖都快碰到那冰冰凉凉的皮肤了……我猛地一激灵,缩了回来,反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烟盒打火机。“啪嗒”,火苗一蹿,黑暗中她的睫毛好像轻轻抖了一下。
“嗒”一声,我按下的打火机熄灭了。烟没点着,指尖却烫了一下。黑暗重新涌来,只有电视屏幕上永无止境的雪花点,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闪灭,映着美芬静止的背影和床上那团鲜红的祸害。
“你看,”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喉咙,没头没尾的。“那疤难看吧?”
我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咳不出也咽不下,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终于转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空茫茫的,像是被风刮过的荒原。她不再看那被子,目光径直落在我脸上,又好像透过我在看别的地方。“搬那铁架子的时候,我就听见它在响,”她自顾自地说,手指从床沿离开,下意识地去碰自己那道疤,轻轻摸了摸,“我以为没事。结果‘哗啦’一下砸下来,就跟那些人砸仓库似的……”她顿了顿,嘴角极其短暂地扯了一下,不像笑,“流了好多血,现在想想,真不值。”
说到“不值”,她的声音低下去,那空茫的眼底终于聚起一点东西,是深不见底的疲倦,和…一丝尖锐得能戳破一切的委屈。
那委屈像根针,猛地扎进我胸腔里。这些年,我见过她男人出事时她的沉默,见过她独自在寒冬凌晨蹬着三轮运货的倔强,见过她为了一毛两毛跟人脸红脖子粗的精明,唯独很少看见这赤裸裸、几乎带着控诉的委屈。
“美芬……”我嗓子眼发干,脚像生了根,半步也挪不动。
“别他妈喊我!”她突然爆发了,声音尖锐地拔高,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回音。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干涩的眼眶里涌出来,不是滑落,而是像断了线滚下来,砸在地上,融进积年的灰尘里。“你揣着新手机,穿着干净的衣裳,还有心思接那女人的电话!说什么顶账的被子……真好啊,好得我他妈像个笑话!”
她像被自己的话刺激到了,又像是长久积压的什么闸门突然崩开了堤。她猛地冲过来,不是扑向我,而是冲向我身后那一叠叠整齐的“sudu”尾货卫衣。她发狠地去推那些摞得老高的纸箱和衣服堆,动作狂乱,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宣泄。“卖不出去!留着干什么?留着给人砸是不是?留着生蛆是不是?!!”
“美芬!别动那些!”我脑子一嗡,赶紧上前去拦。衣服堆被她推得摇晃起来,顶上一个沉重的纸箱眼看着要砸下来。我一步跨过去,胳膊用力挡开她,同时伸手去扶那个摇摇欲坠的箱子。混乱中,我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也本能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维持平衡。她身上的冰凉隔着薄毛衣传到手心,混着她滚烫眼泪的温度,矛盾得像冰与火。
“你给我……放手!”她喘着粗气挣扎,眼泪流得更凶。但她那点力气,在狂怒之后只剩下空壳般的虚脱。我抓得很紧,怕她摔倒,也怕她再去毁那些衣服。我的另一只手臂还扶在歪斜的纸箱上,支撑着它不下落。
我们僵持着,在一个无比狼狈、濒临倒塌的姿势里。仓库顶那只昏黄的灯泡随着刚才的震动晃悠起来,把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和堆积如山的货物上。她靠在我怀里推搡,急促的喘息喷在我的颈窝,带着泪水的咸湿气。她能感觉到我胸膛剧烈的起伏,汗水浸湿了t恤,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皮肤紧贴又摩擦。刚才那点触碰腰际的、几乎要缩回的冰凉,此刻被身体的强硬接触彻底取代。
那推搡的力度在某一刻突然消失了。她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即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软下来。额头抵着我的胸口,刚刚挣扎时扯得凌乱的发丝蹭着下巴。肩胛骨清晰地硌着我的手臂,瘦得让人心头发涩。抓着我胳膊的手指没有松开,反而更深地抠进了皮肉里,细微的颤抖一阵阵传来。
呼吸声在极近的距离里交缠、放大。我能闻到她发丝里廉价洗发水的味道,混着她眼泪特有的咸涩,还有从她领口逸散出来的、更深层的、属于她身体的微弱暖香。这气息像某种无形的藤蔓,瞬间缠绕勒紧。
“……操他妈的日子…”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闷在我胸口响起,不是嘶喊,而是像濒死的叹息。
那股混合着绝望、疲惫、愤怒和委屈的气息,以及她整个人倚靠过来的重量,彻底压垮了我脑中任何名为理智或汪佳的线。一股蛮横的、带着原始冲动的燥热猛地从小腹炸开,沿着脊椎冲上头顶,烧得眼珠发烫。扶着纸箱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哐啷”一声,纸箱带着几件“侠客行”的加绒卫衣歪倒在地上,白色的卫衣散落出来。
但那声音遥远极了。我甚至没去看一眼,手臂猛地收紧,将她整个人死死地勒进怀里,紧得像是要把她揉碎了按进自己的肋骨里去。低头,不顾一切地寻找到她的嘴唇。干涸的、带着泪的咸涩,冰凉却柔软。
她起初是僵硬的,甚至有零点几秒的反抗。但仅仅是一瞬间。随即,她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猛地仰起头,笨拙却凶狠地回应过来。牙齿磕到了,但谁也没躲,唇舌间是疯狂的、毫无章法的撕咬和吮吸,要把对方的气息、对方的血肉、对方的苦痛和挣扎都吞下去。我们不是在亲吻,而是在彼此的身上咬开一道伤口,试图用对方的血肉来堵住自己心口的漏洞。
动作变得粗暴而混乱。她推着我,一路踉跄地撞向那张堆着鸳鸯被的架子床。坚硬的床沿狠狠撞在腿弯,生疼,但我浑然未觉。我们像两只狭路相逢困在斗兽笼里的伤兽,所有积压的情绪——仓库的逼仄、找茬人的嘴脸、卖不出去的“国潮”、汪佳闪烁的头像、铁架砸落的瞬间、冰天雪地蹬三轮冻僵的手指……统统化成了灼热的岩浆,涌向这唯一的出口。
羽绒服、毛衣、磨得起球的背心被粗暴地扯开或撩起。皮肤暴露在粘稠的空气里,激起一阵战栗。我的手抚上她光滑而冰凉的脊背,掌下清晰感受到肋骨的轮廓和那道微微凸起的、长长的疤痕。指尖经过疤痕时,她的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说不清是疼还是刺激。这反应却如同烈火烹油,我低头,嘴唇沿着那道疤痕一路向下吸吮、啃咬,想把这陈旧的伤痕也一并吞噬。疤痕附近冰凉光滑的肌肤很快在我的唇舌下变得滚烫起来。
她的手指同样急迫地在我的肩背、腰侧胡乱抓挠,指甲划过的刺痛混着莫名的快感,像电流一样直蹿神经末梢。身体最灼热的部分隔着单薄的裤子紧紧贴靠,每一次无意识的扭动摩擦都带起无法忍受的电流,叫嚣着要冲破所有束缚。
昏暗的光线下,那台老dvd机屏幕上的雪花点还在不依不饶地闪烁,跳跃。屏幕的光映着架子床边狼藉的地面——散落的白色卫衣、倒下的纸箱、纠缠在一起的羽绒服和毛衣、一只不知被谁踢飞的旧棉鞋。《冬季恋歌》里那梦幻的雪景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屏刺耳的无意义噪点。
架子床再次发出尖锐而持续的“吱呀”呻吟,伴随着急促沉重的喘息和被堵在喉咙里的闷哼。床板老旧关节的摩擦声,规律地、剧烈地响着,像一支绝望而疯狂的变奏曲,强行加入了暖气片的鸣叫和电视雪花的噪音里。那声音单调而刺耳,在仓库狭小的空间里一遍遍回荡、叠加,盖过了一切。
墙上贴着的几张歪斜“sudu”模特海报,在昏暗晃动的光影中俯视着。画质粗劣的“侠客”们面无表情,穿着滞销的卫衣,眼神空洞地定格在这方寸之间的战场。散落在地的白色卫衣像被弃置的败卒。
床架每一次猛烈的晃动,都让顶上吊着的昏黄灯泡如濒死的蛾般疯狂摇曳。光影在剥落的墙壁上拉扯、跳跃,勾勒出两个不断变换却始终紧密融合的剪影轮廓,像一场原始而残酷的默剧。美芬凌乱的发丝随着激烈的动作在枕头上扫荡,有几缕粘在了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脸颊上。她微微张着嘴,急促地喘息,眼睛半睁半闭,瞳孔深处映着晃动灯影的碎光,偶尔聚焦在我脸上,瞬间又涣散开,带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快意和彻底的放逐感。
那对大红缎面的戏水鸳鸯,在被激烈的动作弄得皱成一团的床单上,被汗水浸透,依旧紧紧相依。冰凉的手指和滚烫的腰际,汗涔涔的脊背与干裂的唇,所有的反抗、委屈、愤怒、恐惧,都在这原始的节奏里被碾压、撕扯、再重新糅合,化为最直白的感官冲击和短暂的沉沦。
世界缩成了这张响彻吱呀声的架子床,缩成了彼此滚烫皮肤覆盖下那一点点支撑着不被现实压垮的力量。窗外似乎又传来了野猫凄厉的厮叫,但遥远得像是另一个维度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持续不断、刺耳单调的吱呀声才终于平息下来。最终停在一个剧烈晃动后的瞬间,像一个破旧的八音盒彻底崩断了发条。只有架子床偶尔不堪重负的微小声响,以及喘息在浑浊空气中慢慢地、慢慢地平复下来。
仓库重新被原来的噪音填满:暖气片的滋滋低鸣,电视雪花点坚持不懈的沙沙噪音。但这声音好像和之前有些不同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滤过了一层,听起来更遥远,也更…空洞。
美芬蜷缩在床的内侧,脸朝着剥落起皮的墙壁。她的身体和我之间,隔着一点点距离。汗水把她背心紧贴在瘦削的肩胛骨上,那道长长的粉红疤痕在汗水中显得更加清晰。她一动不动,像是力竭后凝固的塑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背脊证明她还活着。散乱的黑发半盖着她的脸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膻气息,混杂着劣质棉布被汗水和某种体液浸湿后的酸味,浓得几乎化不开。我仰躺着,喉咙里火烧火燎,胸膛剧烈起伏,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被灯泡熏黑的一小块污渍。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进耳廓,冰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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