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碟片哥年关难过(2/2)
傍晚雨还没停。俩人出现在雨幕里,真跟被淋透了的鹌鹑似的。碟片哥那件贼光亮的皮夹克湿透了,碟片嫂脚下那双恨天高,鞋跟断了一根,一瘸一拐。我赶紧把电磁炉插上烧水。美芬二话不说,从货架最底下翻出两套压箱底的旧工装递过去:“先凑合换上吧,干净。”
“操他妈的……”碟片哥攥着搪瓷杯子,手抖得像筛糠,热水泼了大半在起皮的茶几上。我这才看清,他那条能闪瞎人眼的大金链子没了,左脸上颧骨位置,一道新鲜的擦伤结了紫痂。
碟片嫂突然“哇”一声嚎出来,染得半枯不黄的头发湿哒哒黏在脸上:“早跟你说了多少次!别跟那帮人耍钱!不!听!啊!”声音劈了叉。
断断续续的控诉里,故事拼凑出来:上礼拜在城中村的麻将馆,碟片哥赌急了眼,输红了就想翻本。身边几个兄弟起哄,撺掇他押上了去年我们买的那辆五菱宏光!结果呢?血本无归,连那辆半新不旧的车也给搭了进去!
“那车……可都是你出的钱啊兄弟……”碟片哥猛地抄起桌上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要砸,幸好美芬就在旁边,眼疾手快一把给摁住了。仓库的大铁皮卷帘门被风吹得“哐当哐当”地撞门框,货架上吊着的灯泡也跟着一起晃悠。我眼神扫过,碟片嫂脚上的丝袜破了个洞,一只脚踝肿得像个刚发起来的白面馒头。
美芬没说话,默默撕开两桶泡面,往里“咔嚓”“咔嚓”各加了两根粗火腿肠。外头传来收废品老头拉着长调儿的吆喝声。三轮车轮胎轧过门口泥泞水洼,“噗叽噗叽”的动静,在这死寂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楚。
碟片哥抽完最后一口烟,猛地盯住墙壁,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我:“兄弟,你这仓库……能不能……凑合住几天?”
我拉开抽屉,摸出备用钥匙,“当啷”一声扔在玻璃台面上,黄铜钥匙转了好几圈才停下。美芬忽然开口:“东头最里面那个隔间,有张行军床。”说完又继续理她的货。有时候,无声的支持,反而最有劲儿。
碟片哥后来跟我讲那晚的事,试图轻描淡写。可他那夹着烟的手,跟得了帕金森似的一直抖。他说输掉车子的第二天,跟哥几个气不顺,扎堆缩在“夜来香”酒吧最角落的卡座里。桌上堆了小二十个空啤酒瓶,绿油油的。床单哥把骰盅摇得哗啦响,红着眼珠子吼:“再来!老子今天非把老陈那龟孙儿灌到桌子底下去!”
凌晨两三点,正是各路牛鬼蛇神现身的点。屠夫哥也在场,他那光溜溜的后脑勺底下,脖子往上一点的位置,赫然露着一大片纹身——睁着眼的关公!这可是道上公认的忌讳,叫“关公睁眼必杀人”!他攥着一把油腻腻的烤韭菜正往嘴里塞,油点子“biu”一下溅到碟片嫂刚做好的亮晶晶美甲上。
床单哥喝得脚底拌蒜去厕所,一头撞翻了隔壁桌刚端来的水果拼盘,玻璃果盘砸地上,“哗啦”一声稀碎!女人的尖叫声刺破震耳欲聋的音乐。等我们几个冲出去拉架,正瞧见床单哥揪着个穿花衬衫混混的领口:“你他妈眼睛长裤裆里了?瞪谁呢!”
那花衬衫的同伙操起桌子上的啤酒杯,“呼”地就朝床单哥砸过来!黄澄澄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恶狠狠的弧线。说时迟那时快,屠夫哥那把不知藏在哪儿的、平时用来砍骨头的厚背刀,“噌”一声亮了出来!刀口子在酒吧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下泛着瘆人的冷光。
场面彻底失控!烧烤架子被谁一脚踹翻,烧得通红的炭火像地狱里蹦出来的流星,四散飞溅!碟片哥当时被挤到后厨,案板上几根手指头粗的烤肉铁签子,正往下嘀嗒着暗红色的东西……跑出来就听见屠夫哥炸雷般的嘶吼:“往他肋巴扇上杵!给老子往死里捅!”话音未落,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重物砸在酒吧后门塑料棚上的沉闷巨响!
混乱中,床单哥捂着血淋淋的左胳膊冲进后厨:“操!出大事了兄弟!老屠……老屠他妈的把人眼珠子捅了!”巷子里的大垃圾桶被撞得东倒西歪。几个人摸到摩托车边,碟片哥一拧钥匙——空的!再一看,摩托钥匙赫然插在旁边墙壁的电表箱缝隙里——这他妈是老板娘留给熟客的紧急通道!保命的!
“轰油门!快走!”雨点砸在脸上跟小石子儿一样。后视镜里警灯的蓝红光芒撕裂雨幕,越来越近。碟片哥讲这段时,强装笑点,说什么“老子铁签子捅他大腿上了,那龟孙儿当场裤裆就湿了!”但我知道,手抖和眼里的血丝骗不了人。
凌晨三点多,仓库东头隔间里。碟片哥蹲在行军床边,手里的烟都烧到过滤嘴了也没发觉,手指头给烫了个水泡——这人一紧张,老爱把烟头朝下拿,倒着抽。窗台上那碗没吃完的泡面涨得满满当当,汤面上飘着三四个烟屁股。
“必须走。马上!”他突然拉开窗帘一条缝,语气急促,声音压得很低,“刚才溜出去买烟,巷口那馄饨摊坐着俩人,眼神瞟这边……像便衣!”他脚下的塑料拖鞋底粘了张过期的破彩票,被他一点一点撕碎,搓成烂纸屑,撒进垃圾桶,动作里透着烦躁。
我拉开抽屉,把里面一沓刚从银行取的货款掏出来,崭新的票子还带着点油墨味儿。碟片嫂顶着湿头发冲出来:“阿坤刚打电话来!说……西站下午有趟去昆明的绿皮车!便宜……”话没喊完,就被碟片哥狠狠一眼瞪了回去。墙角那台老式坐钟“咔哒咔哒”响着,声音在死寂的仓库里被无限放大。钟每“咔哒”一下,他脖子上那根青筋就跟着跳一下。
天擦亮的时候,巷子口的环卫车“轰隆轰隆”开始清垃圾。我把他们送到巷口。碟片哥把那个破帆布包使劲塞进出租车后备箱。关后盖前,他突然一把攥住我手腕!那力气很大,抓得我生疼!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嘶哑:
“兄弟……往后哥照应不了你了……好好整!咱哥们儿……江湖路远,有缘再聚!”车门“嘭”一声关上,黄色的出租车尾灯刺破昏沉的晨雾,亮起时,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眼底布满的血丝。那感觉,真像去年冬天下大雪,他爬高帮我改装仓库的破电线时,电工胶布在他冻得通红的虎口上,缠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
回到仓库那个堆满杂货的阁楼。美芬正蹲在地上,用钢丝球“嗞啦嗞啦”使劲刷洗那张行军床锈迹斑斑的床脚。我顺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里面的隔夜浓茶已经凝结了一层深褐色的茶垢。眼光扫过窗台——嗯?那盆被我随手搁在那儿、半死不活养了半年的吊兰,一夜之间,居然在乱糟糟的枝头,悄没声儿地开出了一朵小白花。我记得清清楚楚,昨晚上班前,它还蔫头耷脑呢!
这鬼地方!霉味、铁锈、被雨水敲打的铁皮屋顶、烂糟糟的货、担惊受怕的兄弟、没影儿的“便衣”……可偏偏就在这片狼狈里,它开花了,开给我看。
我看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白色,又看看角落里堆成小山、标价签刮得我手背生疼的积压春装,突然咧了下嘴。生意是江湖,江湖里啥鸟都有!起落涨跌是常态,就像路上结的冰,压过去就碎了!兄弟有聚有散是命数,就像那辆输掉了的五菱车,有能耐输就得更硬气地再挣回来!老爹塞的红包,瑶姐那句“留着钱娶媳妇”,还有碟片哥仓皇消失的后视镜……这些都是人生大考卷上的一道道题!
回头看过去这段日子,跟碟片哥闹的这一出,就跟我后来倒腾的那些衣服似的,光鲜过,也沾过油污。2006年初那会儿,就是感觉人生路面上也薄薄结着冰,看着平坦,冷不丁就滑你一下。
年轻嘛,就像那年节后备箱里哗啦响的冻饺子,装着对未来的实打实的期盼,可路颠簸点,也怕碰碎了。后来碟片哥砸锅卖铁也要还上人情债那劲儿头,现在想起来心里也热乎乎的,这就是江湖义气,虽然莽撞,但它烫人。他走时那眼神里的血丝和慌乱,提醒我:人生这牌局,底线不能碰,押什么都行,别押身家性命。你看他后来跑了,那盆吊兰却悄悄开了花,这不是说老天爷多慈祥,它该下雨还下雨,该刮风还刮风,这花就是给你提个醒:日子再破烂,它自己也能照着太阳活。所以啊,该扛的时候得扛,该认怂的时候别硬充大瓣蒜,该珍惜的暖乎气儿好好存着,冰总会化的。
零六年的春节过去了,冻土下面,管它是嫩草还是旧根,反正都在使劲儿拱!甭管是仓库角落那株不起眼的吊兰,还是我手里这些暂时卖不动的破衣裳,生命力这东西,冬天是压不住的。等着吧,风一吹,都得冒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