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四季青小区仓库(1/2)

那天老爷子接我电话,背景音儿是油漆桶子哐当乱撞,他喘得跟刚跑完三千米似的,“快了快了,收个尾就好了。”我在电话这头都听见了脚手架吱嘎乱响,心一下子提溜到嗓子眼儿,估计他慌里慌张用肩膀夹手机腾手扶梯子去了,电话里全是衣裳蹭话筒的杂音。

我妈正好来看我爸,没过一秒,那大嗓门隔着半条街就炸开了:“儿子要回来?!”哐当又是一声响,准是我爸被吓一激灵,八成又撞了膝盖——98年那场事故留下的后遗症,一到阴雨天就提醒他。那年他拆旧楼,二层的预制板塌了,钢筋头子直接给他肚子开了两个门。几次在鬼门关门口转悠才捡回条命,但肚子两侧那疤,爬着的两条大蜈蚣,是落下了根儿。

回家那天,厨房飘出来油炸花生的香,我正琢磨他新打的那五斗柜。嘿,这老爷们儿!柜门里头还粘着半拉《参考消息》,日期刚好是他重新学会走路后接的第一个油漆活的日子。报纸上写阿富汗打仗的标题,被蓝油漆淹得影影绰绰,看着像片愁云惨雾的海。正看着呢,老爷子端着盘糖醋鱼进来了,那条右腿走起来还有点不得劲儿,老油漆工如今走路像踩着棉花垛,可端那盘子,稳当!跟艘小船儿似的,纹丝不动。

“尝尝这个。”老妈推过一碗红烧蹄髈,油亮亮的酱汁里沉着俩大料瓣儿。老爷子出事后第七个年头,我们这饭桌上才算又见了过年过节才该有的荤腥儿。他袖口上星星点点沾着乳胶漆,指甲缝里嵌着松绿的颜色,洗都洗不干净。可这手一拿起筷子,就开始比划当年手术台上的囧样儿:“七八个钟头的手术啊,干到一半,麻药劲儿就他娘的过去了,脑子是越来越清醒,那感觉,别提多害怕了!”

电视里是《超级女声》重播,李宇春在里头吼,混着我家老爷子在外面刷油漆的“嚓啦嚓啦”声。我低头扒饭,瞅见他左脚袜子大脚趾那儿,用我高中校服剪下来的深蓝布头打了个补丁。“爸、妈,明年毕业,我也能挣钱了。”嘴里说着硬气话,可砂锅底那焦脆的锅巴硌得我牙根儿生疼。

老爷子突然把筷子一放,从裤兜里摸出个手机。老诺基亚,缠着圈黑胶布防摔。“上月给王老板别墅喷彩绘,死活要塞给我的。”屏幕裂得像蜘蛛网,通话记录里清一色的“建材批发张师傅”“铝合金老周”。趁老妈起身盛汤的空当,我瞅见她后颈上贴了块风湿膏。老妈在镇里那家窗帘布小作坊干了大半辈子纺织工,落下个顽固的肩周炎。汤勺碰着盆“叮当”响,老爷子正低头搓着膝盖,那道凸起的疤痕,像地壳运动挤出来的褶皱山脉。

打98年那次楼板塌了,这积灰好像就成了我们家头顶上挥不去的阴影。这会儿被糖醋鱼的蒸汽一熏,化成层看不见的毛毛雨,沾在我们仨的头发丝儿上。“爸,”我看着电视里重播的雅典奥运会,刘翔正飞着跨栏,老爷子刷的清漆茶几倒映着那模糊的影子,“等过阵子,我想在四季青市场盘个小档口。”

老爷子突然咳得天昏地暗,坐的那把旧藤椅吱嘎嘎响得快要散架,他推开老妈递过去的温水,喉咙动得厉害,像使劲儿咽下了个啥无形的硬疙瘩。“咳...咳咳...别寻思家里这点鸡毛蒜皮,你小子的翅膀硬了,该往高处飞!家里这几个破油漆桶子,压不塌我当年扛住的那块楼板!”这话从他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带着血丝儿也带着力气。

那会儿天刚蒙蒙亮,回杭州的公交车呼哧带喘地开过武林门北站。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广告牌。窗缝钻进来的风又湿又凉,混着车厢里油条包子的味儿,猛地让我想起老爷子调油漆时候总爱哼的那几句绍兴戏——那腔调儿,跟他身上藏着掖着的伤病一个德行,天气越潮,越是憋不住地往外冒,锈迹斑斑。

跳下车直奔四季青,刚到门口就看到满地碎玻璃碴子,阳光一照,亮晶晶铺成一条河,敢情旧雨棚刚拆完。一帮穿着玫红紧身裤的老板娘推着铁架子车横冲直撞,车轱辘碾过我球鞋的时候,我脑子里“刷”一下闪回七岁那年。老爷子握着我的手教我挑瓦刀,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包着我的小爪子:“小子记住,挑家伙什儿得看刃口!磕了碰了豁了口的刀,再便宜也是坑人货!”

市场里那味道冲鼻子——新布料的味儿混着汗水的酸气。玻璃橱窗后面塑料模特歪脖子咧嘴,套着当时最时髦的韩版小西装。柏油马路被日头晒得发了软,三轮车夫脖子上搭着湿毛巾,胶鞋底碾过路面,“噗滋噗滋”响得腻歪人。

我在a区三楼的人堆里被挤得东倒西歪。一个穿貂绒马甲的温州老板娘正唾沫星子横飞地骂人,温州话又快又冲,听着像子弹上膛。她那巴掌大的档口堆满了小山一样的针织衫,玻璃门上歪歪扭扭贴着“旺铺转让”,底下那串数字看得我脑门子嗡嗡响——十五万?!够我在大学城门口吃两百年的葱油拌面了!在楼里转了三个大圈,腿都跑细了,别说空档口了,连原本二楼拐角那个说要转的,也被人抢先一步“截和”了。

“大学生?想搞创业?”隔壁档口一嗑瓜子的阿姐乜斜着眼打量我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目光扫过我背包上那个小徽章——我自己设计的“sudu”牌子第一个小标记,水墨风的竹枝。“啧,”她酒红色的指甲戳了戳空气,“旁边小区,有个老居民楼,好像有个破仓库要租。”顺着她手指头望去,一栋爬满爬山虎的红砖楼,二楼阳台挂着褪了色的碎花床单,在风里飘啊飘。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锈迹斑斑的铁门,铁屑像头皮屑似的簌簌落了我一球鞋。墙上,粉笔写的出货单还没擦干净——“2005年8月18日发往义乌小商品市场五百件印花t恤”。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正是我脑子里转悠的主意吗?!一道阳光从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无数灰尘在里面蹦跶,像个小型迪厅。我摸着那起皮的墙纸,心里头有个声音响,嗡嗡的,震得耳朵眼儿发麻:就是这儿了,哥们儿的新生意要在这安营扎寨了!

手机欠费停机真耽误事!找了个公用电话亭,塑料壳被太阳晒得烫手。塞了第三个硬币才打通招租广告上那串号码。“唐姐吗?我是看仓库的小汪。”电话那头传来麻将牌哗啦哗啦的碰撞声,一把女声带着笑,甜的能拉出丝儿来:“小汪啊?来来,蓝月亮酒吧碰头儿吧,穿精神点儿过来。”

眼瞅着天黑下来,路灯还没亮透,蓝月亮门口的霓虹灯管倒淌着紫紫红红的亮水儿。我攥着刚从取款机里掏出来的那沓票子。蹲在酒吧门口,数到第七块地砖的裂缝时,“呼啦”一股子香水味裹着迪斯科球旋转的光斑就罩过来了。米色风衣角蹭过我那双快开胶的运动鞋,唐姐耳朵垂上那对大珍珠晃得人眼晕,她坐下时手腕上那块卡地亚蓝气球一闪,冷光嗖嗖的。

“冰柠檬茶。”她冲服务生扬了扬下巴,镶着水钻的指甲在酒水单上敲出一串“哒哒哒”。“小汪你呢?学生仔,喝不了酒吧?”我盯着菜单上那个“38”块的摩卡咖啡,喉咙里像吞了块石头,干得不行:“白...白开水就行。”

“押三付三。”她云淡风轻地甩出这句。我手一哆嗦,杯子差点翻个儿。水珠子顺着杯壁滑到我手背上,凉气儿顺着掌纹缝就往骨头里钻。

“唐...唐姐,您看这样行不?”我声音越说越小,差点被那破背景音乐给盖过去,“我这儿...直接付半年!押金咱就免了吧?反正钱数不都一样嘛!”

唐姐用小银勺搅动着柠檬片,冰块哐当响。“小汪啊,”她突然往前一倾身子,香水味里夹着点似有若无的烟草气息,目光在我背包那个小小的“sudu”徽章上停了停,“你这神气儿,跟我那倒霉外甥,有七分像。”

我瞄了眼她锁骨中间晃荡着的那个翡翠吊坠,昏暗光线下,幽幽的绿。“那...我能管您叫声小姨不?”这话溜达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二皮脸。

“噗嗤!”她一下子笑开了,那珍珠耳环颤悠悠的,“现在这些学生仔,嘴皮子比麦芽糖还粘糊!”服务生端来果盘,我抢着用叉子去叉那块最红的西瓜心,结果手腕一抖,果汁“滋”地溅在雪白的桌布上了。唐姐抽纸巾那姿势,优雅得跟拆高级丝巾似的。可我这眼尖的,愣是瞅见她眼神在我那双开了胶的运动鞋豁口上飞快地扫了一下。

“小姨,”我又赶紧给她续上柠檬茶,手脚麻利地从包里掏出个小玩意儿——一个刺绣挂件,上头是“sudu”的标,还有个行云流水的“侠”字,“这是我们自个儿琢磨的牌子小样儿。您是不知道,创业这坑,忒难跳!”吧台那边音响里莫文蔚唱起了《盛夏的果实》,有点子应景的伤感。

唐姐捏着那精致小挂件左右端详,涂着亮闪闪唇蜜的嘴角微微一翘。那对珍珠耳环,突然就不晃了。“那不如,你直接…付一年的?”她玻璃杯外壁凝结的水珠子,“吧嗒”掉我手背上,凉得我一哆嗦。

脑子里飞快扒拉着计算器按键,“噼里啪啦”,一年租金是比行情低了得有三成!可这一把掏出去,能挪腾的钱就去了整整一半!这跟挖心头肉差不多疼。“想好了没?过了这村儿…” 唐姐用小银勺轻轻敲了敲杯沿,“叮”一声脆响。远处传来骰子在骰盅里“哗啦”碰撞的声音。我心一横!抓过笔就在那份合同上划拉起来。钢笔尖划过纸面,那声音沙沙的,听着像春蚕啃吃最后的桑叶子——我那“sudu”的新场地,这下算是真有着落了!

送她出酒吧门口,秋雨冷不丁地就“淅淅沥沥”下来了。唐姐从那个gi手袋里摸出车钥匙,路边那辆红色甲壳虫“嘟嘟”两声,车灯在雨帘子里闪了两下。我突然想起了张姐那辆红色甲壳虫,也不知她现在在上海过得好不好?

“三天后收仓库钥匙,你把钱凑齐了再给我,”她钻进驾驶室,风衣下摆扫过我裤腿,“记得把你学生证复印件补给我一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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