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梦(2/2)
在幼年的印象中,读小学高年级时。我们要五个同学伸展手臂才能合抱河东那株银杏。河西的那一株需几个人去合抱,却从来没有去试过。至今想来,似乎很有一些遗憾。幼时的印象,似乎看到河东那一株老根虬结的形象,已经足以抚慰我们对这千年古树的神往;没有必要再去河西增添没有河东那棵大的那一份失望。河东那一棵原先生长于和尚寺的西侧,河西那一棵的近侧早先是否有尼姑庵,却没有记载和任何传说。这是很让人费解的事。河西的银杏何故孤单地生长在没有人烟之处呢?
我知道银杏树分公母;却不知是否公母都结籽?河东那一棵结籽是肯定的。河东那一棵稍大,符合自然界母大公小的规律。那么河西那一棵是公的吗?母的左近是和尚寺,那么,公的左近必定有尼姑庵了。可是当初为什么要异性而栽呢?难道古人认为,设立寺庵,禁锢了人的天性,有违天和。所以,要用公、母银杏来平和阴阳?如此说来,河西的那棵稍小的公银杏,栽种在没有人烟处,岂非偶然。在它的左近,原先必定有尼姑庵。只是尼姑庵先于石佛寺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罢了。
故乡小镇冬季飘荡着的炒白果的香味源于石佛寺。石佛寺银杏树上结出的果子成了小镇人的美食。在寒风凛冽中,兜一袋滚烫的白果,热气和香味已经将人裹挟得暖融融的了。取一粒白果放入口中,磕开硬硬的坚壳,剥去已开裂的壳,一粒圆润润的仁,便已躺在了你的掌心。仁带给你掌心的,是一团温热。将仁上的薄薄包衣剥去,淡黄中带有一丝绿意的仁,便呈现在你的眼前。丢一粒仁在嘴中,轻咬一口,齿颊间便溢满了白果特有的清香。清香中带有一丝微微的苦味,苦味中又慢慢绽出一阵甜糯。能让你不得不加快咀嚼。咀嚼增加了你的快感,这份快感往往无端地增添了你对小镇冬季时那一份随风飘荡的浓香的神往,
现时的菜桌上,也有一道将白果作配料的菜肴,叫西芹百合。这道菜以西芹或百合作主料,白果只是配料。也许是西芹的味道太霸气,菜肴中全然没有了百合典雅的清香。白果则更像是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畏畏缩缩侧身在西芹和百合间。挟起一枚白果置于口中,幼年记忆中的那一份清香中带有丝丝的苦味,苦味中又慢慢绽出一阵甜糯的感觉已是荡然无存,
少年时,小镇曾自发产生过一种风行一时的休闲食品。我幼年时,似乎从没有品尝过。那时节,小镇的家家户户像是都到了动极思静的当口,也不知是哪一户人家率先想出来的,或者是从外地率先传入哪一户人家的。反正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是用一种煮熟的去皮红薯,塌成薄饼后,撒上炒熟了的黑白芝麻,拍实后晒干,切成菱形而成。
那时节,副食品铺里供应的只有动物饼干,也就是浇注烘干成各种动物形状的饼干。散装,论斤卖。全然没有现在这样的,饼干系列繁多,甜的、咸的、不甜不咸的齐全的景象。就算是动物饼干,各家也都在逢年过节或出门走亲戚时,才会花费买上一斤、两斤。所以,当芝麻薄薯片诞生后,各家立即仿效。各家的屋前场地上都摊晒着圆圆的薄饼。
其实,做这种薄饼很简单:将买来的红薯洗净,削去皮,切成小块,放锅中,加少量的水煮熟。红薯本甜,毋需另外加糖。将煮熟的红薯在锅中搅塌成糊状,铲一团在摊上湿纱布的模具上,细细地沿模具口沿刮平,均匀地撒上炒熟了的黑白芝麻。薯香和芝麻香便立即混合成了一种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用平铲将才撒上的芝麻拍嵌入薯饼中,然后拎起湿纱布的同一边两个角,将薯饼摊晒在准备好的篾席或芦席上,掀去湿纱布,再在被掀去湿纱布的这一面薯饼上细细地撒上芝麻,并轻轻地将芝麻拍陷进饼中。
待晒成半干时,或用刀切,或用剪子剪,将薄饼切剪成菱形。再将被切剪成菱形的薯饼不断地在太阳下曝晒,待薯饼晒得微微弓起或弯曲了,功德才算圆满。
照例,这样制成的薄饼已能入口,但小镇人从来不会在吃食上马虎。要吃时,必先放在铁锅中翻炒。为了铁锅传热均匀,小镇人还会取来粗粗的石沙,淘尽石沙中的泥土,将石沙翻炒干了,再放入菱形的薄饼,让粗粗的石沙伴随的薄饼在铁锅中翻炒。香味随翻炒而不断地溢出。如此翻炒出的红薯芝麻薄饼香味扑鼻,令人食欲大开。
后来,小镇的人似乎不再满足于将薄饼在铁锅中伴随着石砂翻炒。虽然,翻炒后的薄饼丝毫没有受同炒的石砂的影响,在质量上受到伤害,翻炒后的石砂早已被筛子筛去。而将翻炒的工艺转嫁给了走街串巷的爆米花机。
从此,爆米花的内容又翻开了新的一页。从米花,玉米花,到爆红薯芝麻片。虽然,随着一声“嘭”的巨响,水汽弥漫中,呈现在小镇人眼前的并不是红薯芝麻片像大米或玉米粒一般地体积成几倍的膨胀,但红薯芝麻片上照样会膨起一个接一个的坟包。经爆米花机爆制的红薯芝麻片,香味更足,吃起来更松脆。着实比在铁锅中翻炒出来的,上了一个档次。
我不知道,现在的故乡还有没有人去刻意制作这种休闲食品。也许,随着市场的日益发达,食品柜台上的食品日益丰富。人们再难静下心来,去抵挡各种精美食品的诱惑,让自己在制作粗陋食品中寻得一份快乐。也许,这一份快乐只能伴随我记忆中;驻留在我鼻端的那一份香味永远保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但,斯事已逝,香味永存。因为,这毕竟羼和着我少年时太多的快乐和兴奋。
……我伏在父亲的背上。阴霾的天,似乎还下着蒙蒙细雨。父亲背着我拐过镇中石桥北堍西侧的那个屋角。冬天的冰冷,将我裸露在外的双脚冻得通红。我想缩脚,父亲的双臂圈住我的双腿,让我动弹不得……托儿所的大门斜东南是石桥斜斜的桥堍,一级一级的石阶湿漉漉的,沾满了黑黑的泥浆。我站在托儿所的大门内朝外望。大门口被卸下来的大门横挡着……我捧着一个绿色的搪瓷碗,碗内的稀粥已被我喝完,我似乎还没喝够。正奋力用舌头舔着。白白的搪瓷碗内壁被我舔得干干净净……
这个梦我常做。我不知这样的情景,何以会如此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是因为幼年时,欲望的记忆刚被打开,便被植入挨饿的记忆?还是因为我生逢其时,幼年时,便已早早地领略了人生的艰辛?我的记忆只是停留在舔舐搪瓷碗上。但是,留在历史中的记忆,又岂是仅仅那一份舔舐所能昭示得了的。
那个年代,正是后来被称为(略去11字)。许多年之后,当蒙在历史的记忆中的那一层层尘埃被揭开,人们才知道,当时的社会惨象。据说,故乡小镇东邻的那个县发生变故,(略去28字)。事件发生后,田秘书来实地调查,(略去46字)。这让事件的发展,从此变得复杂了起来。
反正,任何的事情,一旦与政治挂上钩,原本并不复杂的事情也会变得复杂起来。而且当时这样的事,也绝非仅仅是小镇东邻的那个县,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事件发生。有许多地方,惨烈的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故乡小镇东邻的那个县。(略去31字)这是一个不太说得清楚的问题,也是一件让人十分困惑的事情。
构成历史的,往往会有许多后来人看来很复杂,其实,作为当事人来说,并不复杂的问题。之所以,当事人看来并不复杂,才会让事情得以发生;之所以,后来人看来很复杂,是因为历史往往以并不太真实的面貌示人,反倒将真实的东西隐没了。历史被一团迷雾遮掩得虚虚实实,自然历史便由着人去任意书写了!田秘书后来的自杀,也许正是因为他说了真话。而真话,又总是让人难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