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年梦(2/2)
我不知道,父亲能将这套《史记》从公社大院里借出来,究竟费了多少口舌?但是这套《史记》在那个年代,确实不是寻常能借得到的。据父亲说,公社大院里管图书室的那个人是他的梅花洲老乡。听说我下乡插队之后,一直在找书看。而先前借的那些政治论着,我又不太喜欢看。便向父亲竭力推荐这套书。
这套书收藏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但看的人肯定并不多。书本的截面已成黑乎乎的了。看来是落了灰尘后,用不干的毛巾擦的。让湿了的灰尘染进了书页的截面。但翻开书本,页面上,却仍然十分整洁。这是一套原着,每一页的下端都有许多的注释。但是那些注释大多语焉不详。我只能囫囵吞枣一般的似懂非懂地读着。好在我那时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我把那些空余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这部书中了。
食堂里的那位被精简回家的老先生,成了我经常去叩叨的老师。我去叩叨他时,常常看完了一篇本记或列传之后,对整篇已经有了一个总体的认识了,再去讨教篇中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细节,甚至是一个用词。这个细节可能是我认为与通篇语气不和的。或者是这个用词,放在这个句式中是不妥当的,书本的注释上又不能给出明确的答案的。
这常常让老先生也颇感头痛,也许是他离开教案已太久了;也许是他对古文也并不擅长。他的解释也常常模棱两可。我知道,在小学里的众多教师中,能够与我一起探讨古文的用词和行篇的结构人不太会有。如果,我捧着这部书去向他们讨教,实在有哗众取宠之嫌!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我宁肯听了老先生的指教后依然似懂非懂。宁肯让自己深陷于苦苦的思索中,也不愿意捧着书招摇过市。《史记》是难懂的,它的难懂在我去刨根问底时才会显现出来;《史记》又是易懂的,它所讲述的每一事,每一件传记,毕竟都是完整的。它不会牵强附会,甚至是张冠李戴。
这部书的反复阅读,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它不仅为我打开了中国的历史之门。让我看到了古人的思维与今人的思维的明显不同;理解了中国文化中,不绝如缕的那种忠、孝、礼、义。让我领略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那一份精粹!那一份忍!和那一份恕。也逼迫着我对现实,对未来,作一些更深层次的思考。
虽然,我的这一份领略依然是浅层次的;我的这一份思考也是肤浅的!但是,至少我已能用一份历史的目光去看待眼下我尚不很敏感的现实,我能知道,现实中的一切,在历史的长河中,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争斗,在历史的长河中,根本溅不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也许,正是这份阅读,助长了我对人、对社会、对现实的理性思考;也在旷日持久的潜移默化中,培养了我逻辑思维的能力和行文遣词中的那一份行云流水和信手拈来的能力!
我不知道,给我安排了这么好的住宿条件,为我营造了这么好的读书环境,是不是母亲与镇西的那户人家搞好了关系之后,是镇西的那户人家去帮我争取的?反正,那户人家想让我成为她们家女婿的念头,始终没有放弃过!那天回家,母亲跟我说:
“某某阿伯说,只要你愿意娶她家的女儿为妻,三个女儿随你挑!”
母亲说这话时,让我明显的感觉到她有些兴奋。我知道,母亲最愿意的是那家的三女儿。那家的三女儿确实长得很漂亮,白皙的皮肤有一张很会讨人喜欢的巧嘴。母亲去她家,她总会粘着母亲,摆出一副小鸟依人的乖乖女模样。可是,那女孩儿也是官家之后这一点让我很发怵。在我的内心,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卑造成了我的极度的自尊。门当户对的想法居然已经很根深蒂固。我仍然以:“我是要去当兵的,到时候我战死在沙场,让人家守寡啊?”来推脱。好像我一当兵,必定会发生战争。一发生战争,我必定会战死沙场似的!全然不顾母亲听了这话之后,会不会伤心。
我在那间原合作医疗的诊所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有人问我:
“你在这间房间已住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了,晚上你曾看到过什么?”
“没有啊!”我不假思索的回答我,“能看到什么?”
“没有人来陪你睡觉吗?”问的人已经目光闪烁。
“陪我睡觉?”我狐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有人在我的背后散布什么流言蜚语。
那个年代,如果年轻的男女未婚被发现住在了一起的话,是要被人耻笑的!难道还有人在关心我和她有什么关系?应该不会吧?我搬来这里住,与她虽然对门相望,中间只隔开一块小小的操场,但是自从我确信与她无缘之后,我甚至想都没有再想她!平时虽然能时常见面,但我已经将她视为陌人。她自从与她同队的男知青幽会之后似乎也将我视作了路人。\/\/
那么,背后的流言指的又是谁呢?难道是那个胖胖的女知青?这又从何说起?那个胖胖的女知青一直缠着我,我是知道的。但从来也没有给过她好脸色看!我虽然知道被人喜欢并不是我的错。我也无法去剥夺人家去爱人的权利!但是,她的那一份像牛皮糖似的黏人,实在让我受不了!我去干任何一件活,她都会来磨着做我的上手或者下手!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又黑又粗又胖,圆滚滚的身体移动时,像个皮球在地上滚!我又瘦,又文弱,从哪儿看都活脱脱是一位白面书生的模样,这外表的反差实在也太大了吧!是这份反差才造成了我给她的异性吸引吗?可是她却没有给我任何的吸引。我甚至对她已经不胜其烦!可是,她总是那么乐呵呵地对我的白眼、怒斥全不当一回事。依旧像一块牛皮糖似的粘着人不放!这常常令我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难道是在说她?她就是再不明智,也不会晚上来钻我的被窝吧?再说,我的房间门晚上一直关的紧紧的,又岂是谁想进来就能进得来的!
“你现在住的房间,原来住过一个上海女知青叫某某的!”他说。
“某某我知道啊!”我说,“我来的时候,她还没有病退回上海呢!你是说,她来陪我睡觉?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她比我大了好多岁!她怎么可能……!难道,她从上海回来了吗?”
“不是!”他看着我有些着急,便摇摇头笑着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是她来陪你睡觉!我是说,她住在这个房间时,老是说,晚上有个男青年来陪她睡觉!”
“哦!是这样啊!”我恍然大悟,“这是年轻女人在做春梦呢!”
“这不是春梦!”他斩钉截铁地说,“他所描述的那个人,在现实中早已死去多年了!她不曾见过此人,怎么会说出那个男青年平时的穿着打扮?”
“你是说……”我狐疑地看着他,“难道陪他睡的是一个鬼魂?”
“我们也是走访了附近的老人,才知道多年前,桥前的这个漾潭里曾经淹死过一个途经这里的年轻人!”他说,“谁也不知道这男青年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落水的原因。发现他时,他已浮在了水面。从河里打捞上来后,他的肚子里似乎也没有灌进多少水,和平常的人一样,肚腹瘪瘪的,甚至身子也没有被浸泡得发胖!那时候,桥堍边的这一片房子还没有建造,还是一大片桑树地。
“将他拖上岸后,也没有去控他肚子里的水。他的肚子瘪瘪的,也没有什么水可以控的!便将他放在桑地的临路边,希望路过的人,能认出他是谁。去帮助通知他的家人,将尸首领回去。能早日入土为安!但是,过了几天,居然没有人认领。眼见着不能再拖下去了!再说,总这样放在路边也不是一个办法,怪瘆人的,对吧!附近的农户,只能用一领苇席将他卷了。在路边的桑地里挖了一个坑,将它掩埋了。
“你现在住的这间房,正建在当年掩埋他的坑上面!建这种平房,并不需要挖太深的墙基。当初,并没有将他的遗骨挖出来,便将房子盖上去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呀!有这样吓人的吗?
“那个上海女知青住进这间房后,老是说有个男人晚上总来挤她的床!”他又说道,“起先我们也一直认为,年轻的女人孤单了,想男人了。晚上想男人陪她呢!她这是在做春梦呢!其实并不是!她说清楚了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来时,是什么样的装束。简直与许多年前被入殓在房子底下的那个年轻男人一模一样!那个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当年经手这件事的男人们早已死的死,亡的亡。没有死没有亡的,也已经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了!谁还记得起这么多年前,给淹死的那个男青年入殓的那一幕,谁还会没事找事地说起这陈年烂芝麻的往事?这女知青是怎么知道这男人死时的穿着打扮的?难道,她能凭空想象得出来?如果她没有很确切地见过,她怎么可能描述的丝毫不差?”
“那他来陪她睡时,有没有说话呢?”我问,“如果他说话了,他又说了些什么?这不是能辨别这陪睡一说的是真是假了嘛!”
“我们又反复问过那个女知青了!”他说,“她一直说,他只是默默地躺在她的身侧,将背对着她,既不说话,也从来不要求她什么。似乎是埋怨她占了他的铺位似的!”
“嗬,这倒是奇怪了!”我说,“他既不说话,也从不要求什么,那他睡在她的身侧干什么?”
“这也是我们一直感到很奇怪的事!”他说,“大队一开始,还以为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呢,是有阶级敌人在蓄意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呢!派了基干民兵特意去公社人民部领了枪支弹药。守在女知青的门外,想来一个瓮中捉鳖呢!跟那个女知青也说好了,让她不要将门插上;一有感觉他睡在她身边了,立即拉亮电灯,我们可以去抓个正着。但是你猜怎么着?结果,她不停地拉亮电灯,守在门外的民兵不断地冲进门去。她的床铺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的人!可是,她却偏偏又说,拉亮了电灯,人就不在了!拉灭了电灯,人又出现了!你说这件事怪不怪?”
“这到确实有些怪”我顺着她的口气说,“可是,我住了这么长时间了,从来没有看到有人躺到我的身边来!”
“大概因为你也是个男人吧!”他的口气似乎有些惋惜,显然,如果我也是一个女知青的话,他肯定又有故事可以讲了!
“是啊,如果我是个女人的话,我一定帮你将这个鬼魂逮出来!”我笑着说道。我虽然嘴中豪气干云,心中却也有些打鼓。如果在夜里真的出现这种情况的话,我会不会嚎叫着逃出这间屋子去?
回到家,母亲居然也问起这件事!显然,这个传闻已传到了父母的耳中。母亲说:
“在帮你搬房间,吊蚊帐时,我特意在帐子的竹竿上绑了一根红布条!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哦!小心使得万年船!”
我说:“这是一个男鬼,我对它没有吸引力!如果是一个女鬼的话,我倒也不怕她来!”
“如果被女鬼缠住,那你就完了!”母亲说。
“鬼怎么会来缠我呢?”我说,“我的桌子上有这么长的一整排书本!一字千钧!这每一本书,该有多么大的份量啊!这岂是一个鬼所能承受得了的!而且,我的肚中又读进去了这么多的书,还不是会把鬼吓死!”
“好了!好了!你厉害好不好!”母亲说。
父亲的脸上满是得意。父亲知道,我所说的这一整排书,正是他帮我去借来了!他能不得意吗?
大队的团支书来找我,说对我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认为我完全符合入团的条件,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支书是一个长着尖嘴猴腮的年轻男子。说实在的,对于入团问题,我到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不是我不要求进步,而是我一直对政治很迷惑。下乡插队已经两年多了,我实在看不出,也感觉不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在农村这个广泛的天地里能有多大的作为!
农村的天地,确实很阔很广。但农村人的心胸却是如此的狭窄!这能让我接受到什么样的再教育呢?下乡之后,看了这么多的马、恩、列、斯、毛的着作,我是越看越糊涂了。但是,这一种的糊涂却又不太能够说得出口。我唯一的感觉是除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着作还有一个理论的体系外,其他的那几位,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是把夺取政权作为自己的述说的唯一目的的人!
这便是政治哦。团支书见我沉吟着不说话,以为我腼腆,以为我不好意思。他哪里知道,我的思维一下子已经飞得好高好远。便以不容质疑的口吻说:
“你明天将入团申请书交给我,我还得向大队党支部汇报呢!明天写好应该问题不大吧!你一直在看书,写份申请,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说罢,也不等我回答,便已转身离去了。
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好在我已准备好,便将申请书交给了他。他接过申请书后也没有展开看,往口袋里一塞,便转身走了。几天之后他来通知我,说我已被批准入团。说今后团组织有活动要踊跃参加!但后来,团组织从来没有活动过,我自然也没有办法去踊跃。我似乎依旧很自在,没感觉受到了什么束缚。这似乎很合我意,我也再没有将它当成一件事。
几年之后,我已离开了农村。听说,这个当年的团支书已成了一个货郎,是不是整天挑着货郎担、摇着拨浪鼓?我倒不是很清楚,但是在我的印象中,货郎似乎就应该这副模样。而且,他那副尖嘴猴腮的样子,着实便是一副标准的农村货郎形象。当年在大队当团支书,实在是太委屈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