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梦(1/2)
……我坐在一个大礼堂过道旁的一个座位上。周边人声鼎沸,我正静静地等台上灯光下,大大红红的幕布拉开……我似乎已跑进了后台,看站在幕布中间的那两个人。那两个人都正手拉着幕布的竖边,扭过头来,朝我这边看。目光中带着惊慌,似乎犹疑着,是否该将幕布拉开。有一个人正趴在舞台中间的那道横梁上,像是在调试灯光。一下子,我像是也爬在了那道横梁上。也不知是谁发了一道指令,站在幕布中间的那两个人,突然扯着各自的那条幕边飞快地朝舞台侧跑去。舞台下,满礼堂黑鸦鸦的人头,都齐匝匝地抬头看着我……
故乡小镇的文化,一直秉承着自己特有的形式。在我幼年时,似乎说书,是唯一让小镇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说书的场地,总是设在茶馆里。在茶馆的一侧,专门设有一个低低的舞台。舞台上仅有一个茶几和摆在茶几两侧的两把靠背太师椅。书是评书。茶馆隔三岔五地会从苏州等地请来说评书的搭档。当然,请人说书的费用早已暗摊在茶馆的茶资中了。
评书一般为男女搭档。男的一柄纸折扇在手,女的一把琵琶半遮着脸。男的说,女的唱。说者抑扬顿挫,唱者眉目含春。说到紧要处,台下的茶客跟着眉飞色舞。说一出大书,往往得需十天半个月。而且,总是在紧要处,突然刹住了话头,将茶客的胃口高高的吊着。让人“要知结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以艺术的手段,保佑茶馆的生意兴隆。大概是评书与茶馆联姻的根本所在吧!说评书的男女,一般都是夫妻搭档,却又都以老夫少妻者居多。可能是因为年长的男人稳得住阵脚,年少的妇人眉眼了人,能引得茶客臆想联翩吧!
在记忆中,小镇早先的说评书场地,是在镇西的那间茶馆。就在我父亲商店的西侧。后来,镇西的那间茶馆屋子日渐破败,才迁移至镇东的那间茶馆。镇西的茶馆因为不再有评书听,生意自然日渐清淡。镇东的那间茶馆,却因为评书的引入,生意很快火红了起来。镇东茶馆的评书舞台背靠西壁朝东,着实比镇西茶馆的背靠东壁朝西气派了许多。
于是,小镇人便传言说:“靠西壁朝东,是迎接紫气东来,生意自然日渐火红;而靠东壁朝西,是意味着日薄西山,生意不败落才怪!”任何一桩寻常的事,在小镇人的口中,总会延伸出许多神神叨叨的深奥来。年幼的我,自然无法懂得这些深奥。只是知道,因为镇西茶馆的衰落,原本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街道,从此也冷清了许多。
父亲口中的故事,大半也是出自于茶馆的评书。在年幼时,我总是缠着父亲讲故事。那时,父亲肚子里的故事真多呀!在父亲的口中,我知道了岳飞是金翅大鹏鸟转世的。也知道了要“精忠报国”。虽然,那时的我,,对“忠”对“国”全无概念。
我不知道,岳飞在洪水泛滥时,在她母亲的呵呼下,坐在荷花缸中,顺流而下,得到金翅大鹏鸟的庇护,与父亲的故乡那座寺院中的石佛,在洪水泛滥中,由上游漂流而来,在银杏树侧的那座石桥边勾连不去,是否有着联想的关连,亦或原本便寄托着父亲年少时的理想?反正,每当说到此处,父亲必然神采飞扬,生动得让人似乎身临其境一般。
姐和我和两个弟弟,也往往听得全神贯注。尤其是我的小弟,口水挂得老长,也不知道举起袖口擦一擦。坐在父亲身侧的母亲,往往微侧着脸,面朝着父亲,目光中流露出无尽的爱恋。昏黄的灯光,照在母亲的脸上,仍能看见丹霞涌动。
父亲的故事,最多的是《三国演义》。虽然,此次说的,与上次说的情节完全相同,人物却已完全改变。但对年幼的我来说,听得却依旧是津津有味。一直到许多年后,我能读《三国演义》的书了,才知道,父亲当年讲的故事,有许多是张冠李戴,有些甚至是凭他自己的想象在随意演绎。不过,父亲的这种随意的演绎,似乎比原着更能吸引人些。这大概又是许多人宁愿去听评书而不愿去看原着的最根本的原因吧?要的便是这种活灵活现,让人如身临其境的感觉。这种感觉,能带给人的那份心跳,是任何一本书都难以企及的。
父亲讲故事,还喜欢将鬼神,现实和传说结合起来,让人心惊肉跳而心生敬畏。父亲曾讲的俩个故事,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莫辨真假。
父亲说,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是有鬼神存在着的。一般这些鬼神,白天是不会显身的。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人的面前。
小镇上有一个夜间卖馄饨的老人。一到夜间,他便挑着馄饨担,慢悠悠地在青石板的街道边上走。手中的“笃笃”板缓缓地,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听见“笃笃”板声响,便知道,老人的馄饨担来了。“笃笃”板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能传出很远。
那时,街道上,挑出屋檐的路灯很少。昏黄的灯火,只能照得见底下的方寸之地。整条街道,都是黑黝黝的。老人挑着担子在街上走,担前坐着小铁锅的炉子。“哔剥”燃着的炉火,仅能照见老人佝偻的身子。老人身后的那一端,只是一个黑乎乎的身影。
那一天,老人正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敲着“笃笃”板,慢悠悠的走。突然,眼角边闪过俩人,一前一后,走得飞快,却丝毫听不到脚步声。老人常年一个人摸黑营生,古怪的事情见得多了。自然毫不在意,自管慢悠悠地挑着担,敲着“笃笃”板慢慢地走。哪知,那两个正飞快走着的人影,在将到未到那圈路灯光影前突然停了下来,扭头齐声招呼道:“来,来两碗馄饨!”声音阴森森地。
老人并不以为然,挑着担行至他们跟前。将担子一搁,抽出担后的那只长凳,朝他们跟前一放。将葱花碗,辣酱瓶摆上案板。掀开担前冒着白汽的锅盖,一团白汽随风飘向那两个已经落座的人影,人影随即变得越发地朦朦胧胧了。老人一五一十地数着馄饨,将馄饨投入沸水中。馄饨只在沸水中翻了几个滚,便一一飘浮在了锅中。老人取出两个大碗,一一盛上馄饨,端去那两个人跟前。那俩人也不客套,散些葱花,捞些辣酱在碗中,用调羹轻轻搅动了一下,便俯首在案板前“稀哩呼噜”地吃开了。顷刻,便将碗中的馄饨吃尽,又端起碗,喝尽了汤。老人似乎听到了轻微的汤汁淋漓的声音。
两人喝完了汤,便将碗放在案板上,其中一人又摸出钱币压在碗底。说了声“谢谢”!便起身离去。老人似是没有搭理他们的那声“谢谢”,甚至没有扭头去看他们离去的背影。他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碗筷。但当他收起那张钱币时,他却蓦然吃了一惊!手指一捏起钱币,他已明显地感觉到纸张似乎与以往的钱币明显地不同。他举起手臂,想凑着路灯看,灯火太远,仍是看不真切。他重新佝偻起身子,凑近担前的炉火看。看到手中捏的,分明是一张冥币。老人也不紧张,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顺手将冥币投进炉火中,默默地看着冥币在火中化为灰烬。
老人在收拾挑担时,发现刚才的两碗馄饨连汤悉数倒在了凳前的青石板上。父亲最后总结说,鬼都是没有下巴的,吃下去的东西,都会散落在跟前的地上。所以,年前,清明节的祭祀供品,看似没有动过,一直好端端摆着,其实,先人已经来享用过了。也已经领了后人的孝心了。
父亲讲的另一个故事是,说有几个年轻人,争相比谁的胆子大。在酒桌上,个个都自夸自己的胆子了得。有一次,在他们喝酒的店家的不远处,有一片坟茔,树木森森,白天走近那儿,但见墓庐残缺,从残缺的口子里,能隐约看见里面停放的黑红棺木。树木间不时会转出一阵阵旋转着的阴风,让人毛骨悚然。
这几个年轻人,喝着酒,聊着天,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谁胆子更大的话题。酒能壮胆,这话一点都不假。于是,有人提议说:“谁能在此时,穿过那片坟地,去西北角的那座大坟墓庐上掰下一块砖来,谁的胆子才是最大的”
酒桌上的这几个人,西北角那座大坟大家都知道。白天靠近那座墓庐,能清晰地看到墓庐残缺内的那具黑黑的棺木。若是上午靠近那个缺口,阳光透进墓庐能瞧见棺木还隐隐透着酱红色,而酱红色的四周,却是一律地黑咕隆咚,深不可测。走近这个墓庐,总会让情不自禁地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时,正是晚上十点钟光景。端午之后的月亮。半个满月,高高地挂在天上。这个提议一出,竟得到了满桌的响应。这几个年轻人,仗着酒胆,纷纷拍着胸脯,说自己能行。于是,一个人接一个人,轮流着去。淡淡的月光,使得那片坟地,越发地黑影幢幢。如果没有月色,坟地里一团漆黑,哪怕是伸手不见五指,恐怕还好些。反正已是黑了,什么也看不见,自管摸黑着走,确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怕就怕在月光下的亦幻亦真的阴影,带给人惧怕的想象,让人禁不住腿肚子直打哆嗦。
这几个年轻人确实胆子够大,一个接着一个去那个墓庐上掰了墓砖回来,齐匝匝地搁在了酒桌上,墓砖的侧面,都有一个隆起的圆圈,圆圈内有一个照式照样的“梁”字。显然,坟地西北角的那座大坟的墓主姓梁,坟砖取自于同一座墓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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