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中年危机(2/2)

“山娃子……没打扰你工作吧?”

“没有,爸,你说。”

“嗯……就是跟你说一声,”

父亲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鼓足勇气,“今年……我把家里的三头年猪,都好好养出来了,膘肥体壮的……等过年,你们回来……有肉吃。”

张山心里一酸,父亲总是这样,用他最朴实的方式,表达着他的爱和牵挂。

“好,爸,辛苦你了。”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父亲用更轻、更小心翼翼,几乎像是在征求他同意的声音说:

“我明年…地…地不种了……做不动了……”

话音落下,电话两端都陷入了沉寂。

张山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出差酒店的办公桌上。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房间,不想让可能同住的同事看见自己的失态。

做不动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那个一辈子要强、一辈子沉默着与土地较劲、用脊背扛起整个家的父亲口中说出来,带着怎样一种英雄末路般的无奈和辛酸?

父亲自从前年生了一场大病好了之后,改变了很多,话多了一些,对他们也更加依赖了一些。张山一直以为,是病痛让他变得柔和。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病痛没能打败父亲那青石般坚韧的意志,但他终究无法对抗无情的岁月,不得不向年龄妥协了。

那一刻,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将张山淹没。内疚的不是父亲,是他这个儿子啊!

“如果我们长大,依旧还是不成器的样子,父母还依旧辛苦,那我们长大还有什么意义呢?”张山自言自语道。

父亲那内疚的语气,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是他这个儿子做得不够好,没能让父亲早早卸下重担,安享晚年,以至于父亲在决定不种地时,还要用如此卑微的姿态,向他“汇报”,仿佛这是需要得到他允许的事情。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扛着锄头、迎着晨曦下地的背影,那么高大,仿佛能撑起整片天空。

想起他为了给自己凑学费,默默卖掉家里唯一的耕牛……如今,那片他耕耘了半辈子的土地,他终究要放下了。

“爸……”张山努力压制着喉咙里的哽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自然。

“不种了好,早就不该种了!您和妈辛苦了一辈子,该歇歇了!以后就在家好好休息,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儿走走,就跟我们说。儿子现在能养活你们,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他重复着,强调着,想让父亲明白,他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多么的应该,完全不需要有任何内疚。

电话那头的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连声说着“好,好,听你的。”

挂了电话,张山在酒店的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窗外是陌生的城市,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却照不亮他内心沉重的阴霾。

中年危机,原来并非仅仅指事业的瓶颈或经济的压力,它更是一种全方位的、关于生命和责任的拷问。

它是在你自以为站稳脚跟时,生活冷不丁抽走你脚下的基石;

是在你憧憬未来时,被迫一次次面对亲人的病痛与离去;

是在你奋力托举下一代时,回头却发现,曾经为你遮风挡雨的父母,已然需要你的搀扶,而你能给的时间和精神,却总是捉襟见肘。

张山想起了二姐夫的猝然离世,想起了岳父中风后的脆弱,想起了大姐被病痛折磨的苦楚,大哥被身体限制的无奈,还有父亲那声“做不动了”的叹息……

生命如此无常,健康如此珍贵,陪伴如此短暂。

“来日并无方长,一别再无归期。”

这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沙漏正在加速流逝,对于父母,对于所有他爱的和爱他的人,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倒数。

他不再仅仅是儿子、是兄弟,他是丈夫,是父亲,是女婿,是大家庭里逐渐成为核心的那一代。

他必须成为一座更坚固的山,承接上一代的风雨,庇护下一代的成长。

这次出差回去,他要做几件事:

第一, 和孙雪商量,他们常回去看望双方的父母,绝不能让“做不动了”的父亲感到一丝一毫的“没用”和“内疚”。

第二, 更加关注大姐和大哥的身体,在经济上和情感上给予更多支持。

第三, 尽力分担岳母照顾岳父的辛劳,多陪伴,多宽慰。

第四, 也是最重要的,珍惜眼前人。对孙雪,要多些体贴和沟通,共同面对这中年的激流;对两个女儿,要在她们尚未完全飞走的日子里,给予更多高质量的陪伴和引导,让她们明白爱与责任的意义。

生命的消失让人措手不及,但生命的传承却赋予了挣扎以意义。或许,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承上启下的过程中——接受逝去的无常,承担当下的责任,传递爱与坚韧的力量。

纵然前路艰难,肩上的担子沉重得让人想落泪,但只要心中的那座“青山”还在,只要家的灯火还在,就有勇气,一步步走下去。

张山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收拾行李。

窗外,夜色深沉,但总有星辰闪烁,如同生命长河中那些不灭的爱与记忆,照亮着归途,也指引着前路。

这中年的山峦,他必须,也一定能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