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人间刻度(2/2)
张山紧紧握着女儿那只没有打留置针的小手,那小手依旧滚烫,他俯下身,嘴唇贴在女儿的耳边,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欣欣,爸爸在这里陪着你,妈妈也在这里。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爸爸跟你保证。”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女儿因高热而干裂起皮的小嘴唇,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无法呼吸。
第三天凌晨,最黑暗的时刻,张山正抱着女儿,感觉到臂弯里的小身体似乎不再那么滚烫。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连忙示意靠在旁边打盹的孙雪拿来体温计。
“滴”的一声,电子体温计显示出数字:37.2度。
两人屏住呼吸,又量了一次:37.1度。
“退了……退了!张山!退了!”
孙雪压抑着声音,却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眼泪汹涌而出,这次是喜悦的、解脱的泪水。
她紧紧抓住张山的胳膊,仿佛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上去。
张山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憋在胸口三天三夜的浊气仿佛终于吐了出来。
他仰起头,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眼睛,将即将溢出的液体逼了回去,然后低下头,轻轻吻在女儿终于恢复了些许凉意的额头上。
“好了,欣欣,我的宝贝,你挺过来了……”
第四天早上,医生再次检查后,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体温稳定了,炎症指标也降下来了,可以回家了。回去后注意休息,按时吃药,按时复查。”
一家三口,像是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虽然赢得了胜利,却也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抱着虽然退烧但依旧虚弱黏人的张欣,一步一步走出住了三天三夜的急诊科走廊。
重获自由和健康的喜悦,让连日的阴霾稍稍散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绝望,甚至带着一丝狠厉的怒吼,打破了医院清晨勉强维持的平静:
“你怎么又把饭吐地上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刚刚经历病痛、精神还有些脆弱的张欣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一个哆嗦,小脸一白,紧紧抱住张山的脖子,把脸埋了进去。
张山下意识地皱眉回头,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目光所及之处,却让他瞬间愣住了——
一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瘦弱女人,头发凌乱,眼袋深重,正情绪激动地对着一个坐在明显不合身的幼儿推车里的男孩低吼。
那男孩看上去至少有十多岁了,身形瘦长,却以一种极不协调的姿势蜷在狭小的推车里,嘴角不受控制地流着涎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母亲的怒火毫无反应,仿佛活在一个完全隔绝的世界里。
女人的情绪显然已经崩溃到了极点,她完全无视了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同情、或厌恶的目光,声音带着哭腔,越来越高:
“你要我怎么办?!啊?!你告诉我啊!你爹那个没良心的,从来不管我们!我一个人,带着你,全国各地跑!什么专家都看了!什么偏方都试了!中药西药,针灸按摩,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欠了一屁股债!你呢?!你还是这样!你还是没有一点点好!没有希望!一点希望都看不到!”
她蹲下身,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压抑的、绝望的痛哭声从指缝间漏出来,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周围的人群步履匆匆,有人瞥来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无人驻足,无人上前。
张欣从张山颈窝里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那边,小声问:“爸爸……那个阿姨……为什么哭啊?那个小哥哥怎么了?”
张山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紧,发涩。他搂紧女儿,声音低沉而复杂:“因为……那个小哥哥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阿姨……她很辛苦,非常非常辛苦。”
他想起自己女儿发烧三天,他们就如临大敌,心力交瘁。
而眼前这个女人,面对的是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好转,需要她耗尽一生去照料的的孩子。
那种绝望,他光是想象,就感到一阵窒息。
突然,那蹲在地上的女人停止了哭泣。
她用手背狠狠地、近乎粗鲁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颤抖的身体。
然后,她重新端起身旁地上那个打翻了一半的饭盒,用勺子将洒出的饭菜拨弄回去,再次转向推车里的男孩时,声音竟然变得异常温柔,温柔得让人心碎:
“宝宝,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凶你。不吃饭不行啊,不吃东西就没有力气,病怎么会好呢?”
她舀起一勺饭菜,耐心地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男孩嘴边,“来,妈妈继续喂你,这次我们慢慢吃,一点点吃,好不好?”
她的眼神里,重新充满了近乎固执的、属于母亲的坚韧光芒,仿佛刚才那个崩溃失控的女人,只是众人的幻觉。
回程的车上,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张欣因为退烧和回家的喜悦,恢复了些许活力,在后座的安全座椅上小声地哼着儿歌。
孙雪温柔地陪着她,时不时摸摸她的额头确认温度。
张山透过后视镜,看着女儿虽然苍白但终于有了笑容的小脸,看着妻子疲惫却放松的侧颜,脑海中却无论如何也驱散不了刚才在医院门口看到的那对母子的身影。
那个女人绝望的痛哭,与她之后强忍悲伤、重拾温柔的鲜明对比,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欣欣,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轻声问,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珍惜。
“爸爸,我好了!真的好了!” 张欣开心地宣布,小脸上扬起笑容,“我肚子饿了,我想吃冰淇淋!草莓味的!”
孙雪立刻转过身,温柔却坚定地阻止:“不行哦,欣欣刚退烧,肠胃还很弱,不能吃凉的。我们回家喝点暖暖的粥,好不好?”
看着后座上妻女因为这最简单的对话而流露出的平凡互动,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为生活奔波的人群,张山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忽然对孙雪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
“小雪,以后……以后每个月,不,每两周,我们都尽量抽时间,带孩子们回你爸妈那儿住一晚吧。或者,接他们过来住几天。”
孙雪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他:“怎么突然这么说?之前不是也说经常回去吗?” 她记得张山工作忙,虽然孝顺,但主动提出增加频率还是第一次。
张山的目光凝视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
“只是觉得……我们,欣欣和昱昱,爸妈,我们一家人,能这样健康地、平安地在一起,能为了‘冰淇淋能不能吃’这种小事操心,而不是……而不是像刚才那位母亲一样,陷入看不到尽头的挣扎……这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经历过他人苦难映射后的顿悟。
窗外霓虹初上,车流如织,城市的脉搏依旧强劲地跳动。
张山握紧了方向盘,将医院里那份沉重的、关于爱与绝望的画面,深深埋藏心底。
那份沉重不属于他的家庭,却永远地提醒着他。
从今往后,他会更加珍惜,珍惜眼前这看似普通、琐碎,甚至偶尔会有小病小灾,却因此充满了烟火气息和希望的温暖时光。
他腾出一只手,覆盖在孙雪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握住。孙雪微微一愣,随即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传递着无声的理解与支持。
车内,流淌着静谧而安稳的气息,与车外的喧嚣,形成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