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冰糖的滋味(2/2)
那些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宠爱,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悄无声息的给予,此刻都化作了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以后,再也没有那样一个老人,会把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都给他留着了。
再也没有那样一个温暖的怀抱,会无条件地庇护他了。
那个总在村口张望、盼着他归来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守灵的长夜,格外寒冷漫长。
煤油灯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亲人们悲伤而疲惫的脸。
父亲张川和大伯张峻并排跪在灵前的草垫上,兄弟俩都沉默着,只是偶尔往火盆里添几张纸钱。
火光跳跃,映着他们过早苍老的脸庞。
“妈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大伯张峻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年轻时候,跟着爹东奔西跑,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拉扯我们四个……吃了多少苦……”
张川低着头,用一根木棍无意识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灰烬,闷闷地“嗯”了一声。
小姑张满忍不住哭出声来:“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穷,妈总是把干的留给我们吃,她自己就喝点稀的,还说她不饿……有一年冬天,我发烧,妈抱着我走了一夜的山路去镇上卫生所……她的脚都冻僵了……”
大姑张香也抹着眼泪:“是啊……妈这一辈子,心里装的都是我们,从来就没想过她自己。老了,我们这几个,也没能让她享几天清福……”
张山听着父辈们的低语,看着他们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父母那一代人的情感。
他们的爱,是沉默的,是融入柴米油盐、融入每一次目送、每一句唠叨里的。
他们不善于表达,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但那份血浓于水的羁绊和依恋,却在此刻,通过这共同的悲伤,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他想起了父亲一次次步行七小时山路送来的生活费,想起了母亲那永远装得满满的腊肉瓶,想起了他们在他复读时那句“砸锅卖铁也供你”的承诺……这些,和奶奶那颗留到融化的冰糖,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啊。
那是一种扎根于土地、流淌在血脉里的,最原始、也最坚韧的爱。
它不求回报,只是本能地、竭尽全力地,想把最好的,留给下一代。
奶奶养育了两子两女,将生命的养分毫无保留地输送给了他们,看着他们开枝散叶,然后,像一棵耗尽了心力的老树,在某个寂静的冬夜,悄然凋零。
出殡那天,天色阴沉,飘着细碎的雪沫。
送葬的队伍很长,唢呐声凄厉地划破山村的宁静。张山作为到场年纪最大的孙子,捧着奶奶的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照片上的奶奶,微笑着,眼神慈祥。
张山看着照片,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具沉重的棺木,终于彻底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个会偷偷塞给他冰糖的人,永远地躺进了那个冰冷的木盒里;
意味着那个在村口守望的身影,化作了后山坟茔前的一抔黄土;
意味着“奶奶”这个词,从此以后,只能存在于回忆和梦境之中。
泪水,直到这一刻,才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迟来的、噬心的领悟和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后悔,后悔上次离家时,没有再多陪奶奶说说话;
后悔没有用自己挣的第一笔钱,给她买点真正好吃的东西;
后悔总是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她的好,却从未认真思考过,那份好背后,藏着怎样深沉如海的情感。
棺木缓缓放入挖好的墓穴,泥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
张山跪在坟前,任由冰冷的雪沫落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
奶奶走了。
带走了她那藏着无数宝贝的旧木柜,带走了她那温暖的怀抱和慈祥的笑容,也带走了张山童年和少年时代,最后一片无忧无虑的天空。
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
比如,那颗冰糖的滋味,会永远甜在他的记忆里;
比如,奶奶那份毫无保留的爱,已经如同基因一般,烙印在他的血脉中,教会他如何去爱,如何去承担。
他站起身,擦干眼泪,望向远处被冰雪覆盖的、沉默的青山。
生命如同四季,有萌发,有繁盛,也必然有枯萎和凋零。
奶奶完成了她的使命,将生命的火炬,传递到了父辈,也传递到了他的手中。
未来的路,他需要带着这份沉重的爱和领悟,更坚定地走下去。
为了不曾辜负的期望,也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成为像奶奶、像父母那样,可以给予、可以守护的人。
雪,静静地下着,覆盖了山野,也仿佛试图抚平所有的悲伤。
只有那新立的墓碑,和墓碑前长跪不起的儿女们,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关于生命、爱与别离的,永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