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年猪(2/2)
李英看着成绩单上那个鲜红的零分,和另外几科同样惨不忍睹的分数,气得浑身发抖。她抄起那根细竹棍,却没像往常一样立刻抽下来。
“你……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去了一趟省城,心就野了?书都不读了?你爸省吃俭用,指望你读出息,你就拿个零分回来报答他?”
细竹棍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但力度却不如以往。李英打着打着,自己先哭了。她丢下棍子,坐在门槛上,无声地抹泪。
张山站在那里,屁股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绝望。
他不是不想学好,他是真的跟不上,真的忘了带笔啊!可是没人听他的解释。
那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和漫长。
开春后不久,爷爷张柄病倒了。年轻时战场上的旧伤,加上长年累月的劳作,彻底拖垮了老人的身体。他躺在床上,咳嗽声撕心裂肺。
张山有时候会端碗水到爷爷床前。爷爷瘦得脱了形,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也变得浑浊。
他会用干枯的手摸摸孙子的头,想说什么,却往往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
爷爷没能熬过那个春天。葬礼办得简单而肃穆,爷爷穿着他珍藏多年的旧军装,安静地躺在了后山的祖坟里,面向着他守护过的这片青山田野。
家里一下子空荡、冷清了许多。爷爷不在了,西边这个“家”,好像失去了主心骨。
张川请假回来奔丧,看着父亲下葬,这个沉默的汉子在坟前跪了很久,肩膀耸动,却没有哭出声。
办完丧事,家里原本就不厚的家底更是被掏空了。只剩下圈里那头还没完全长膘的小猪,是爷爷生前最后惦记的财产。
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李英更加拼命地操持家务,伺候那几亩田地,喂养那头小猪。
张山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沉默了不少,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漫山遍野地疯跑,放学后偶尔会帮着母亲喂喂猪,或者去割点猪草。
那头小猪,在清汤寡水的喂养下,艰难地熬到了年关,总算有了百来斤。
过年杀年猪,在村里是件大事,意味着一年到头的辛苦有了点油腥的慰藉。
杀猪匠请来了,院子里支起大锅,烧着滚烫的水。猪的嚎叫声响彻整个小院。
张山既害怕又期待地躲在母亲身后,看着那头养了近一年的猪被拖出来,捆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猪肉被分割开来。还没等李英和张山高兴,村干部和税务所的人就上门了。
“李英啊,今年的生猪税,按规矩,得上缴一半。”村干部拿着本子,语气不容商量。
李英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一半?同志,能不能少点?家里孩子正长身体,老人刚走……”
“这是政策!家家都一样!”税务所的人面无表情。
最终,那头猪最好的半边肋排、后腿肉,被生生割走,装进了他们的箩筐。接着,杀猪匠也拎走了作为报酬的、血淋淋的半只猪头。
院子里,原本还算丰盛的猪肉,瞬间只剩下小半边,和一堆下水、猪蹄。
李英看着那剩下的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除夕夜,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着。西边的灶披间里,却显得有些冷清。
桌上终于有了肉。李英用留下的肉,炒了一盘蒜苗回锅肉,炖了一锅萝卜猪骨汤。油光锃亮的回锅肉,香气扑鼻。
张山和两个姐姐眼睛都直了,盯着那盘肉,不停地咽口水。
“吃吧。”李英给每个孩子碗里夹了几片肉,自己却只夹了一筷子萝卜。
张山迫不及待地把肉塞进嘴里。肥肉的油润和瘦肉的焦香在口中炸开,那种极致的美味,让他几乎把舌头都吞下去。
他吃得满嘴是油,感觉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妈,你也吃!”大姐张芸懂事地给母亲夹了一片肉。
李英摇摇头:“妈不爱吃肥的,你们吃,多吃点。”
张山看着母亲碗里几乎不见油星的饭菜,又看看桌上那盘迅速减少的肉,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里的肉似乎也没那么香了。
他想起省城孙雪手里那个奶油雪糕,想起父亲宿舍楼下饭馆里飘出的炒菜香味,再看看眼前这顿来之不易、却让母亲如此节省的年夜饭……
他低下头,默默扒着饭,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生活”,什么叫“不易”。
窗外,别人家的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瞬间的辉煌后,又归于黑暗。
张山觉得,自己心里那个因为省城之行而点燃的、关于外面世界的绚烂梦想,似乎也像这烟花一样,在现实的寒风中,闪烁了一下,便迅速黯淡下去,只留下冰冷的余烬,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对肉的渴望,镌刻在这个异常寒冷的年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