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十里山路(2/2)

晌午,姐弟仨坐在学校旁山坡的石头上,解开那块旧布。

“给,山仔子,我这个红薯甜,你尝尝芯子。”张芹会把最甜的红薯芯挖给张山。

大姐张芸则总是把自己那份窝窝头掰开,把看起来大一点的那半塞给他:“我吃饱了,你正长身体呢。”

张山看着姐姐们被山风吹得粗糙开裂的手,默默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

山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

放学的路,似乎比上学的路更长。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崎岖的山路上,像三个移动的、疲惫的问号。

书包里装着沉重的课本,也装着沉甸甸的希望。张山不再奔跑,只是一步步地丈量着回家的距离。

大姐和二姐会轮流给张山讲课堂上听来的故事,讲书上说的火车和海洋,用那些遥远而美好的词汇,对抗着身体的疲乏。

当终于看到山这边家里那缕熟悉的、微弱的炊烟时,天往往已经擦黑。

母亲李英的身影会出现在村口的老梨树下,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不会问张山他们学得怎么样,只会接过他们肩上的书包,轻轻拍掉他们身上的尘土。

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张山他们趴在同一张破桌子上写作业。

母亲李英就在一旁,借着那点光,默默地为他们缝补磨破的鞋底。针脚细密,如同她为张山他们织就的、无声的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张山渐渐习惯了这十里山路的节奏。

冬天来了,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生疼。脚上的布鞋不保暖,冻得脚趾头没知觉。

“跑起来!跑起来就暖和了!”张芸回头喊道。

于是,三个身影呵着白气,在崎岖的山道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像三只试图挣脱大山的鸟儿。

许多年后,张山早已走出大山。那每日往返的二十里山路,那些沾着炭灰的烧洋芋与窝窝头,已成为生命最深的烙印。

张山尝遍珍馐,却再也寻不回那份混合着柴火气、汗滴与母亲掌心温度的滋味。那并非简单的饭食,是母亲从生活重压里挤出的全部温柔,是姐姐们用稚嫩肩膀为他撑起的一方晴空。

那蜿蜒山路,丈量的不仅是距离,更是一段用脚步踏碎苦难、以知识奔赴光明的征程。往后人生每逢困顿,他便会想起山路的尽头与洋芋的余温,从而重新挺直脊梁。

路再长,长不过母亲的守望;味再苦,苦不过当年那颗拼命想要发芽的梦想。

周末,家族聚餐。一大家子人围着爷爷奶奶,坐在老屋里,热闹非凡。

大伯张峻一家,二姑张香一家,小姑张满一家,再加上张山一家,济济一堂。

大人们聊着庄稼收成、村里的八卦。

孩子们则屋里屋外地疯跑。

张山很快成了孩子王,指挥着堂兄弟、表姐妹们玩打仗游戏。

“冲啊!占领那个山头!”他挥舞着木棍,带头冲锋,仿佛要把在学校和山路上的憋闷都喊出来。

玩累了,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分零食。

奶奶赵琳偷偷塞给张山一块最大的麦芽糖,被眼尖的二姑家表妹看见了。

“奶奶偏心!给山哥哥最大的!”表妹嚷嚷起来。

张香赶紧拉过自己女儿:“瞎嚷嚷什么!山哥哥上学辛苦,每天走那么远的路,奶奶多疼他一点怎么了?”

张山看着手里那块澄黄透亮的麦芽糖,又看看撅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表妹,犹豫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糖小心地掰成两半,递了一半过去:

“给,我们一起吃。可甜了。”

表妹立刻破涕为笑,接过糖塞进嘴里,含糊地说:“谢谢山哥哥!”

奶奶看着,欣慰地摸了摸张山的头:

“我们山仔子懂事啦,像个哥哥样子了。”

孩子们之间也少不了摩擦。

为了争一个在溪边捡到的、有着彩色纹路的漂亮鹅卵石,张山和堂弟扭打在一起。

“是我的!我先看到的!”

张山紧紧攥着石头,脖子梗得通红。

“是我的!你抢我的!”

堂弟也不甘示弱,用力拉扯着张山的胳膊。

大伯张峻闻声过来,黑着脸,不问青红皂白,先吼自己儿子:

“你个混账!怎么能跟哥哥打架!”说着就要动手扇过去。

张川也赶紧过来了,拉住大哥:“小孩子打闹,正常。山仔子,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快把石头给弟弟!”

张山委屈得不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大声辩解:“爸!明明是我先捡到的!是他来抢!”

他看着父亲,希望他能主持公道,但张川只是对他使了个严厉的眼色,低声呵斥:“听话!”

那一刻,张山第一次模糊地体会到,在大家族里,有时候“对错”并不是最重要的,“和睦”才是。

他看着堂弟得意洋洋的眼神,看着大伯歉然又无奈的表情,看着父亲不容置疑的目光,心里的委屈像潮水般涌上,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瘪瘪嘴,极不情愿地、慢慢松开了手,把那颗漂亮的鹅卵石让给了堂弟。

堂弟欢呼一声,拿着石头跑了。

张山低下头,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

晚上,聚餐散去,院子里安静下来。

张山闷闷不乐地坐在冰凉的石头台阶上,看着夜空中的星星,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委屈。

母亲李英忙完灶上的活,走过来,用围裙擦着手,坐在他身边,轻声问:“还生气呢?为那块石头?”

张山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土坷垃,没说话,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的情绪。

李英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揽过儿子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她身上有股好闻的皂角和烟火混合的味道。

“山仔子,”她的声音柔柔的,像夜晚的风,“妈知道你觉得委屈。道理在你这边,妈晓得。”

张山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可你是男孩子,又是哥哥,心胸要开阔些。”

李英继续柔声说,“一块石头而已,让给弟弟没什么。一家人,和和气气最重要。你爸在外面铁路上工作,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家里地里很多重活,都要靠伯伯姑姑们帮衬着。咱们不能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让你爸在外面担心,知道吗?”

张山抬起头,看着母亲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却坚毅的脸庞。

他似乎明白了一点父亲和大伯的为难,也似乎更深刻地体会到了母亲持家的不易。

心里那点尖锐的委屈,被母亲温柔的话语和现实的重量一点点抚平、压实。

他靠进母亲温暖单薄的怀里,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

“妈,我以后……还能捡到更漂亮的石头。”他闷闷地说。

“哎,肯定能。”李英笑了,轻轻拍着他的背,“我们山仔子,以后能走出这大山,去看外面更大、更漂亮的世界。”

张山不再说话,只是依偎着母亲,看着夜空下远处那连绵起伏的、黑黢黢的青山轮廓。

那山,好像永远都在那里,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也见证着他的成长。

明天的十里山路,还在等着他。但此刻,他心中似乎多了几分力量,那力量来自于母亲的怀抱,来自于悄然滋长的、模糊的责任感,也来自于对山外世界的懵懂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