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特权和罚单(2/2)
方才还喧闹无比的街口,顿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盯着那百十个僵在原地的飞鱼服,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周三德见退路已绝,索性把心一横,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扬声喝问:何人报案?上前答话!
陈圆圆从容不迫地越众而出,敛衽一礼:民女陈圆圆,见过大人。
周三德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子,故作镇定地递过笔墨:嗯......按规矩,报案的,得先在这......签个名。
陈圆圆提笔蘸墨,在簿册上落下娟秀字迹。
周三德接过一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流程:嗯......这是报案单的存根......拿好......
既然如此......且将事情经过,细细道来。
说到底,人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反应都差不多。这位周百户此刻也打起了拖延战术——先把问讯流程走完,再慢慢琢磨对策。说不定拖着拖着,就能等来转机呢?
他一边听着陈述,一边慢条斯理地研磨着墨锭,时不时还要打断询问几个无关紧要的细节。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倒像是在审理什么惊天大案,全然不顾周遭越聚越多的围观百姓。
眼见拖延战术未能等来任何转机,周三德心里哀叹一声,知道这烫手山芋是甩不掉了。他只得硬着头皮,领着手下走到那群闹事的书生面前——准确地说,是童生,毕竟功名未就,还算不得正经士子。
“诸位,听好了!”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威严,随即指挥手下用石灰粉在地上划出几道歪歪扭扭的界线。
“按《大明律》并《京城治安疏》的规定,”他指着地上那几道白线,声音洪亮却透着一丝底气不足,“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尔等需即刻退让,不得阻塞官道,妨碍公务!”
那几道仓促划下的白圈,在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刺眼,既像是依法划出的界限,又像是这位小百户在巨大压力下,勉强为自己圈出的一点点执法尊严。
“若是妨碍了,该当如何?!”
人群中的男童生们不依不饶,高声质问着执法的代价,这分明是在试探官府的底线与犯罪的成本。
周三德被问得一怔,只得照本宣科,硬着头皮答道:“额……依照《治安新则》……若拒不退让,当……杖十。亦可……亦可折银三百文代罚。”
他话音刚落,戏剧性的一幕便发生了。
只见几名衣着光鲜的童生应声跳入圈内,竟似早有准备般,利索地从袖中掏出铜钱,叮当作响地拍在锦衣卫校尉手中。
“一次三百文,是吧?”
领头的那位挑衅般地瞥了周三德一眼,又回头对人群喊道:“诸位同窗,今日这‘公道’,咱们买定了!”
一时间,竟有数十人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交钱。原本肃杀的执法现场,霎时变成了喧闹的市集。
三百文买一个‘公道’,诸位还跳不跳?
这价钱,许多人确实掏不起。
毕竟半个时辰下来,就可能要接连付出十几个三百文。
周三德这小子,此刻正带着他那百十号兄弟,优哉游哉地站在自己划的白线外,竟真的大肆收起了罚款。
这罚金足足收了一刻钟,看热闹的男性同胞们才渐渐回过味来——这事儿不对劲。
一名挤在人群前头的布衣书生,忍不住指着那几个反复横跳的富家子弟,高声质问:差爷!他们屡次犯禁,为何不依律施以杖刑?为何只用这区区铜钱搪塞!
周三德闻言,脸上堆起了职业化的笑容,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无奈:这位兄台,非是某人不愿。实是当今天子有旨,刑责须‘慎用’,尤其对读书人,这板子……能不动,还是不动为妙。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几个刚刚交完钱、一脸得意的富家子弟,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慢悠悠地问道:那么……几位,还要跳进来吗?
半个时辰后,眼见再无人敢跳进那圈中,周三德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始整理罚单,准备开具正式的罚款票据。
“不对啊!”
一个攥着厚厚一叠罚单的富家子弟,看着票据上的金额,猛地叫嚷起来:“差爷,先前不是说好了三百文一次吗?怎地后来这几张,都变成了三贯、六贯,最后这张竟要九贯?!”
周三德眼皮都没抬,一边蘸墨写着下一张票据,一边慢条斯理地回道:“嗯?尔等屡次三番,明知故犯,视律法如无物。依《治安新则》第七条,再犯者罚金加倍,累犯至三次以上者,顶格处罚九贯。”
“都拿好你们的罚单,”
周三德将一叠墨迹未干的票据分发到那些富家子弟手中,“七日内,自行至南城巡查所缴清罚金。”
那些方才还满不在乎的考生这才恍然大悟——这位百户口口声声说着罚款,却自始至终只开具票据,压根没有当场收钱的意思。
周三德环视着他们错愕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依照新规,逾期七日未缴者,按日计息,利三分。”
他故意停顿片刻,看着几人骤然煞白的脸色,才缓缓说出最后一句:“本息累计,直至罚金翻倍为止。诸位,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他转身一甩飞鱼服袖摆,带着百十名锦衣卫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群手握罚单、呆若木鸡的富家子弟在风中凌乱。
周百户这番处置,可谓面面俱到。既严格依照律法程序,未动刑杖便平息了事端,又为巡查所挣得了大笔罚银,一纸考评上多了个鲜红的“优等”自是理所当然。
只是苦了那些手攥罚单的童生。他们眼睁睁看着陈圆圆等女子施施然步入考场,自己非但未能阻拦分毫,反要承担十数两乃至数十两的巨额罚银。
想到归家后难以逃脱的严厉家法,一个个自是面如土色,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人未拦住,钱财空空,此刻众童生心中那份憋屈与懊恼,怕是比南京城的城墙还要厚重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