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打工(1/2)

十日后,乾清宫内,

朱由检仔细阅读了李侍问那份前线奏疏。

奏疏中,皮岛的惨烈与沈世魁的功过被毫无保留地呈于御前:官军阵亡三千六百三十五人,百姓罹难三千七百三十二人……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血染孤岛的忠魂与生民的血泪。

李侍问并未为沈世魁讳言,其虚报兵额、走私牟利等事一一列明,但同时,也详尽描述了他在城破之际身先士卒、死战不退,以及战后抚恤遗孤、收殓袍泽的举动。

奏疏的核心在于战略判断:皮岛,这个曾经的敌后楔子,在明军已重返辽南的今天,其军事价值已微乎其微,且孤悬海外,易攻难守,继续维持驻防已得不偿失。李侍问恳切建议,放弃皮岛,将岛上军民,尤其是数万百姓,尽数内迁安置。

朱由检合上奏疏,沉思良久。他本就认为皮岛战略作用大不如前,李侍问的实地考察与建议,更印证了他的想法。他提起朱笔,果断批复:准奏。着李侍问全权负责,将皮岛所有军民,悉数迁往营口,交由杨廷麟妥善安置。

至于沈世魁……

朱由检的目光在这个名字上停留许久。这个充满矛盾的人物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一个大字不识、贪财好色的边镇军阀,却能在绝境中凝聚人心,展现出重情重义、不惜死战的另一面。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忠臣或奸佞,而是在灰色地带挣扎求存的复杂个体。

“有意思……”朱由检低声自语。他决定破例一见。

他特意吩咐,在给李侍问的谕令中写明:“勿以囚链加身,当以礼传送京师。” 同时,他亲自口授了一份给沈世魁的圣旨,言辞间并非严厉的斥责与问罪,而是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与好奇,命其 “奉旨入京,面圣陈情” 。

皮岛总兵府衙内,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当李侍问当众宣读完圣旨,明确要求沈世魁“奉旨入京,面圣陈情”,且特意强调“勿以囚链加身”时,堂上堂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世魁身上。

只见这位平日里八面威风的总兵,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最终,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朝着京城的方向,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宽阔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没有谢恩,也没有喊冤,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于他而言,虚报兵额、走私牟利,哪一条都是足够砍头的死罪。他早已做好了被锁拿进京、菜市口问斩的准备。这道让他“以礼入京”、“面圣陈情”的旨意,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

这非但不是催命符,反倒像是一道从九天之上垂下的、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微光,照亮了他本以为必死的绝路。这突如其来的、难以揣测的“天恩”,带来的震撼与茫然,远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他心惊胆战。

刘三等一众沈世魁的亲信部下,先是愣住,随即脸上纷纷露出狂喜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听错。刘三更是激动得眼圈发红,他比谁都清楚,这道圣旨意味着总兵大人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而且事情似乎有了转圜的余地。

郑森与李来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随即化为一丝了然与深思。

郑森微微颔首,低声道:“陛下……这是要亲自掂量此人的斤两了。”

李来亨也轻叹:“如此处置,倒比直接砍头或赦免,更显圣心难测,也……更合乎情理。”

钦差李侍问看着跪在地上,情绪几乎失控的沈世魁,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上前一步,语气平和:“沈总兵,接旨吧。陛下天恩,给你一个当面陈情的机会,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辜负圣意。”

他顿了顿,补充道,“皮岛迁徙事宜,本官会会同佟将军办理。你……尽快收拾,准备启程。”

沈世魁这才仿佛被惊醒,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是涕泪纵横,混杂着泥土与血污,显得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悲怆。

他朝着李侍问,也朝着京城方向,连连叩首:“罪……罪臣……沈世魁……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暖阁内,

朱由检看着风尘仆仆、跪在下方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沈世魁,着实有些意外。算算日子,从圣旨发出到他此刻立于阶前,竟只用了短短八天。

“你……倒是来得快啊。”

朱由检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这速度,比朕的六百里加急驿递,怕是还要快上几分。”

沈世魁闻言,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连忙解释道:“回……回陛下,罪臣……罪臣心下惶恐,不敢有片刻耽搁。离岛后便寻了最快的海船,上岸后……又斗胆,自费走了官驿的六百里加急通道,一路换马不换人,这才……”

“哦?”朱由检眉头一挑,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他深知如今整顿后的驿站系统效率虽高,但费用也极其昂贵,绝非一个普通将领能轻易承受的。

“呦吼,你倒是舍得下本钱。如今的六百里加急,若是没有朕特旨给你报销,那一趟下来的花费……你沈总兵,付得起?”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重锤般敲在沈世魁心上。他冷汗瞬间就下来了,皇帝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在点他“家底丰厚”啊!

他不敢有丝毫犹豫,更不敢撒谎,只能以头触地,砰砰作响,声音带着哭腔和十足的惶恐:“付……付得起!陛下,罪臣……罪臣付得起!罪臣……罪臣知错了!”

“嗯.........”

朱由检从侍立在侧的曹化淳手中接过一本厚厚的账册,缓缓翻开。

“皮岛,每年向朝廷兵部、户部呈报的官兵员额……嗯,是二万一千二百六十一人。朕看看……其中,将官七百二十员,士卒一万九千五百四十一人。”

他顿了顿,抬眼瞥了一下跪在地上,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抖的沈世魁,继续用那种听不出喜怒的语调说道:“据此,朝廷每年拨付皮岛的粮饷,计有:粮二十万石,饷银……三十六万两。”

合上账册,发出一声轻响,朱由检身体微微前倾,“这账册上的人头,与你岛上实有的七千三百二十一人,相差了一万四千人。”

“沈世魁,”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来,跟朕好好算算,说说看——这一万四千人的粮饷,你……贪了多少?”

沈世魁浑身一颤,将额头死死抵在地面上,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却又透着一股豁出去的执拗:“陛下……罪臣……罪臣不敢欺君!账册所载,确是一万四千人的空额……罪臣认!这些粮饷,罪臣……也确确实实都‘贪’了!”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是涕泪纵横,“可陛下!罪臣贪的这些粮饷,一分一毫都未曾带回老家置办田产,也未曾藏在宅中享受!它们……它们都化作了岛上七千将士碗里的饭食,变成了他们身上御寒的棉衣,变成了救治伤病的药材,变成了修补战船、巩固城防的木料砖石啊!”

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明鉴!皮岛那地方,是不毛之地,种不出粮食!朝廷拨发的二十万石粮,光是养活账面上的两万余人已是紧巴巴,何况还有数万百姓张嘴要吃饭!辽东逃难来的,都是陛下的子民,罪臣……罪臣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冻死在岛上吗?”

“还有那三十六万两饷银!”

他声音越发激动,“若是足额发放给两万余人,每人所得寥寥,根本无法在岛上那物价奇高之地养家糊口!军心如何能稳?罪臣只能行此下策,以七千人之数,发近乎两万人的饷!如此,将士们方能实心用命,才肯在这海外孤悬之地,为陛下,为大明死死钉住!”

他再次重重叩首,血渍隐隐从额头渗出:“罪臣知道,这是欺君之罪,是杀头的大罪!罪臣认罪伏法,绝无怨言!

但罪臣恳请陛下明察,罪臣‘贪’下的每一粒米,每一文钱,都填了皮岛这个无底洞,都用来维系着岛上军民的性命,维系着我大明在辽东海外的一面旗帜!罪臣……罪臣或许是个蠢材,是个罪人,但罪臣……从未想过中饱私囊,从未敢忘守护疆土之责!”

朱由检看着在下方磕头如捣蒜的沈世魁,无奈地摆了摆手,“朕方才,只是问你贪了多少,何曾说过要立刻治你的罪?你这般激动,是为何来?”

“啊……?”

沈世魁猛地抬起头,额上还带着血印和灰痕,一脸茫然地望向御座上的皇帝,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不治罪?只是……问问?

朱由检没有给他细想的时间,再次开口。这一次,问题变得无比具体、锐利,直指核心:“朕现在,问你一个更实在的问题。”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沈世魁的耳朵里:“你通过走私,加上冒领那一万四千人的军饷,这么多年下来,真正落入你沈世魁自己腰包的,中饱私囊的——究竟有多少?给朕,报个数。”

沈世魁被这单刀直入的问话问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在地上游移,仿佛那金砖地缝里能给他找个藏身之处。

“陛、陛下……”他声音发干,大脑飞速运转。说实话?那数目怕是够砍十次头了。不说实话?欺君之罪更是死路一条。

挣扎片刻,他把心一横,重重磕了个头:“罪臣……罪臣不敢再瞒陛下!这些年……走私所得,加上……加上从军饷里克扣的油水,落到罪臣自己口袋里的……约莫……约莫有这个数。”

他颤抖着伸出三根手指,又赶紧补上一根,偷眼观察皇帝脸色,结结巴巴道:“三、三十万两……是有的……若是……若是算上那些不好变现的古玩珍宝,或许……或许能到四十万两……”

说完这句,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在地,带着哭腔道:“罪臣自知罪该万死!这些银钱……罪臣一分未动……罪臣愿全数献与陛下,充作军饷!只求……只求陛下能给罪臣一个痛快……”

朱由检目光仍停留在账册上,指尖轻轻划过纸页上的数字,像是自言自语般念道:

总兵衔...每月俸禄一百二十石米...他顿了顿,抬眼瞥了跪着的沈世魁一眼,这是去年朕给九边将领统一提俸后的数目。在此之前...

他翻过一页,每月六十一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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