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微末之士(2/2)
言毕,他深深叩首:“臣之所言,皆出自实心体察,或有管窥蠡测之嫌,然绝无半字虚言。伏乞陛下圣裁。”
朱由检提起朱笔,在纸笺上工整地记下“镇江卫管队千户赵信”几个字。笔尖停顿片刻,他并未抬头,目光仍落在纸面上:“还有吗?跟那个赵信一样的,卫所将官?不必限于镇江一卫,你在南直隶为官,耳目所及,但有所闻,无论官职大小,皆可道来。”
荆本澈感受到皇帝并非玩笑,而是真正试图从这片泥沼中筛选出可用的砂金。他凝神思索,努力搜寻那些被埋没的微光。
“回陛下,”他谨慎地开口,语速不快,确保每一条信息都尽可能准确,“臣确还知有几人,虽职位不高,然各有些许可取之处。”
“其一,乃扬州卫守御高邮千户所的一位副千户,名叫孙昌祚。此人颇通水性,熟知里下河地域港汊水道。去年夏汛,高宝诸湖水位暴涨,漕堤危急,他竟能不顾上官‘保全军械、勿与民夫混杂’的迂腐指令,亲自带领所部军士扛沙包、打木桩,与民夫同食同宿于堤上三日夜,险情得解后却因‘有失体统’而被申饬。此事在高邮民间颇有称道,然于卫所内部,却被视作异类。”
“其二,”荆本澈继续道,“在淮安卫,有一名管理屯田事务的百户,名叫李振彪。其人性情耿介,甚至有些执拗。竟敢屡次顶撞上官,直言卫所屯田被侵占、粮赋虚报之弊。虽人微言轻,屡遭排挤,仍坚持清查本百户所实际田亩,造册记录,并试图向上呈报,虽最终石沉大海,其册牍或仍留存。此人于钱谷农事上,是一把认真做事的好手,可惜……不通人情世故,难容于上官。”
“还有一位,”他略作回忆,“乃江阴卫的一名管操把总,名叫吴大有。职位更低,然操练士卒极严。其麾下虽仅有数十兵额,且器械老旧,他却日日督促演练阵型、习射刺击,从不间断。因他督练过严,致使麾下军士叫苦不迭,甚至多有逃亡,他也因此被同僚讥讽为‘吴疯子’。然去年倭寇零星窜犯江阴沿岸,唯有他率其疲瘦之部敢主动出击鸣铳示警,驱散了试图登岸的小股倭人,保了一处渔村安宁。事后报功,却被上官以其‘擅自出兵、惊扰地方’为由压下。”
荆本澈言罢,微微叹息:“陛下,此等之人,散于各卫,犹如稗草之于沃野,虽不起眼,生命力却韧。他们或不通为官之道,或性情狷介,或位卑言轻,共同之处在于仍存一丝尽责之心、勇悍之气。然如今卫所体制,犹如铁板一块,上官壅塞,积弊如山,此等微末之光,非但难以照亮周遭,反而自身难保,随时可能被这潭死水吞没。若不打破现有人事桎梏,纵有十个、百个赵信、孙昌祚,亦无济于事。”
朱由检默默听着,笔尖再次移动,将“高邮所副千户孙昌祚”、“淮安卫屯田百户李振彪”、“江阴卫把总吴大有”等名字一一记下。
朱由检的目光在荆本澈与手中名单间来回扫过。这些人官职低微,眼前的知县也不过是七品。但此人思路清晰,所举之人也像是能做事的,关键并非东林一党。
“荆本澈,”皇帝开口,语气果断,“着你出任应天巡抚。赵信升镇江卫指挥使,孙昌祚升常州卫指挥使,李振彪升和州卫指挥使,吴大有升应天府指挥使。”
殿内一片寂静。王承恩猛地抬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已不是破格提拔,简直是骇人听闻!一个知县骤擢封疆大吏,几个底层武官一跃成为卫所主将……
荆本澈更是彻底愣住,大脑一片空白。应天巡抚?总管南直隶军政?那几位……指挥使?
“陛下!”荆本澈猛地跪伏于地,声音发紧,“臣……臣惶恐!此等重任,臣恐才疏学浅,有负圣恩!且赵信等人虽有小节可取,然骤登高位,恐难服众,亦恐其本人才具不足以担当方面之任!恳请陛下三思!”
朱由检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几乎失笑出声。他当了快十一年皇帝,头一回见到有人把送到眼前的巡抚大印往外推的?
“呦呵?”这知县着实有意思。他随意地摆了摆手,“起来回话。荆本澈,你可知朕当年提拔李岩夫妇,一个直接放了河南巡抚,一个做了河南卫指挥使?他们在当这官之前,可是正经八百的流寇头目!你堂堂两榜进士出身,七品知县正堂起步,根正苗红,比他们那底子,可强到天上去了。”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走到荆本澈面前:“怎么,他们做得,你荆本澈做不得?还是你觉得,朕的应天巡抚,比河南巡抚更好当,所以不敢接?”
这话里的意味就深了。既是点明他用人从不拘泥成例,连招安的流贼都敢委以重任,更是暗指南直隶官场这潭水比河南更浑、更难搅动。
荆本澈听得“李岩”之名,心头剧震。他自然听过这对传奇夫妻的事迹,陛下以流寇之身而委以封疆重任,已是惊世骇俗。如今拿来类比……他瞬间明白,陛下的决心已定,此举绝非一时兴起。
他再不敢推辞,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叩首:“陛下圣心独运,用人如神,臣……愚钝!臣岂敢与李巡抚相比,更不敢畏难惜身!陛下信重若此,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天恩!这应天巡抚之职,臣……接了!”
“这就对了嘛。”朱由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镇江卫千户赵信接到擢升指挥使的旨意时,正在校场督促修补一批锈蚀的腰刀。
他愣在原地,足足过了半晌,在宣旨宦官不耐烦的咳嗽声中才猛地跪倒接旨。巨大的惶恐瞬间淹没了惊喜。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荣宠,而是:“这如何使得?卫指挥使正三品,岂是我这小小千户能企及?上官们会如何看我?这……这定是弄错了!”
他甚至怀疑是有人构陷,设下的荒唐圈套。直到再三确认旨意无误,印信关防俱在,他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随之而来的不是得意,而是压力和无所适从。他本能地想去找那些平日虽排挤他但终究是“自己人”的上司请教,却发现他们看他的眼神已充满了敬畏、疏离和难以掩饰的嫉恨。
赵信一夜未眠,最终咬牙下定决心:陛下以此重任相托,知遇之恩如山,唯有豁出性命,整肃镇江卫,以报天恩!纵死亦无悔!他第二日便雷厉风行地开始点验军械粮秣,动作甚至比平时更猛厉三分,仿佛要将所有的惶恐都发泄在实务上,却也透出一股不留后路的决绝。
高邮所副千户孙昌祚接到升任常州卫指挥使的旨意时,正在河边带着几个军士修补小艇。
他浑身泥水地跪听圣旨,听完后竟忘了谢恩,直接抬头愣愣地问宣旨太监:“公公,莫不是传错了?常州卫?指挥使?”得到确认后,他脸上瞬间迸发出极度兴奋的光彩,猛地一拍大腿:“陛下圣明!陛下竟知我孙昌祚!”
他几乎要跳起来。长久以来因“多事”而被压制的委屈和愤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扬眉吐气的狂喜和恨不得立刻驰赴常州大干一场的冲动。
他几乎没多想背后的政治意味和艰难险阻,只觉得满腔抱负终得施展,陛下是千古明君!他立刻召集麾下军士,宣布了这个消息,并大声道:“弟兄们跟着我老孙好好干!到了常州,断不会亏待了自家兄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也流露出几分草莽豪气和拉拢亲信的倾向。
淮安卫屯田百户李振彪是在田埂上被找到接旨的。
他听着那将他擢升为和州卫指挥使的旨意,黝黑的脸膛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眉头越皱越紧。宣旨太监念完,他叩头谢恩后,第一句话竟是:“陛下可知和州卫屯田积弊甚深?隐占田亩、虚报粮赋之事尤甚于淮安?若欲臣赴任,请旨赐臣彻查之权,否则,恐负圣恩。”
语气硬邦邦的,毫无升迁的狂喜,反而像是去上任前先谈条件。太监被噎得说不出话。李振彪根本不在意旁人眼光,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去了和州,第一件事就是核对鱼鳞图册,清丈军屯田地!谁拦着,就参谁!至于官升几品,他仿佛完全没概念,心思已全然沉浸到未来的“查账”大业中去,固执得令人头疼。
江阴卫把总吴大有接到升任应天府指挥使的旨意时,正在操练他那几十个面黄肌瘦的兵卒。
他听罢圣旨,愣了片刻,随即脸上涌现出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他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土地,嘶声道:“臣!吴大有!领旨谢恩!陛下以京畿卫戍重任相托,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起身后,立刻对麾下士兵吼道:“都听见了吗?陛下信重!自今日起,操练加倍!尔等皆需以死报效皇恩!”那些士兵闻言,脸上顿时惨无人色。吴大有根本不去想如何协调与应天府各大衙门的关系,也不考虑如何安抚手下,他脑子里只有绝对的忠诚和更严酷的训练。
他即刻下令全员整理装备,准备开赴南京,那股“吴疯子”的劲头不仅没因升官而收敛,反而因感到皇恩浩荡而变本加厉,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酷烈和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