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薛定谔的收成(2/2)

这一刻,张三谟彻底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指认下属,不仅坐实了自己失察甚至纵容之罪,更会背上卖友求荣的骂名,将来在官场再无立足之地;若不指认,那便是他堂堂知府独自承担所有欺君之罪!

他最终绝望地垂下手臂,将头深深埋在地上,发出了近乎呜咽的声音:“臣…臣…记不清了…”

“不记得了?张三谟,你一府之尊,奏报关乎国计民生之灾情,竟连何人、何时禀报都记不清了?”

朱由检微微前倾身体:“好,朕姑且信你是贵人多忘事。那么,知府衙门之内,必有文书往来之记录。何日、何人、以何种文书形式,向你呈报了这‘无名水患’之事?这,总该有存档记档吧?”

“王承恩,”朱由检不等张三谟回答,直接侧首吩咐,“即刻带人,去镇江府衙的架阁库,给朕仔细地查!将崇祯十三年初到八月所有关于雨情、水情、灾情的呈报文书、票拟、批红,全部给朕搬来!朕要亲自核验!”

这一下,不仅仅是张三谟,他身后所有的官员,乃至那些胥吏头目,全都面无人色!

府衙的架阁库?那里怎么可能有记录?这种心照不宣的“报灾”操作,从来都是口头请示、私下默契,至多有一份最终上报朝廷的正式奏疏底稿,哪里会留下详细的、层层上报的原始文书记录?皇帝这要去查档案,简直是直接要掀他们的老底,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要扯掉!

张三谟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重重以头抢地:“陛下!臣万死!臣…臣糊涂!并无…并无具体文书记录…是臣…是臣失察…是臣误信人言…是臣该死啊!”

“张三谟!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说!这镇江府的‘灾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确有其事,还是尔等上下串通,欺君罔上?是所有府县皆然,还是唯独你镇江府特立独行?”

“想清楚了再回话。你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关乎你,和你身后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关乎你九族的命运!”

巨大的压力瞬间全部倾泻在张三谟一人身上。他能感觉到身后所有下属惊恐的目光,也能感受到御座上那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狡辩已毫无意义,皇帝根本不信;沉默即是罪加一等。

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张三谟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交加,声音嘶哑变形,几乎是嚎叫出来:“陛下!臣罪该万死!臣说了!臣什么都说!是…是臣糊涂!是臣听闻浙江、江西等地皆以歉收为由暂缓海运便…便心生侥幸,伙同…伙同府内属官,谎报灾情…企图…企图蒙混过关…并无水患!并无灾情!镇江今年,实是丰年啊!陛下——!”

他终于喊出了最关键的事实,也将自己和他的整个团队,彻底钉死在了欺君之罪的耻辱柱上。

“为何要这般行事!”

瘫倒在地的张三谟被这声怒喝吓得一个激灵,求生欲压过了彻底的绝望,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急切回答道:“陛下…陛下明鉴啊!非是臣等丧心病狂,实是…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张三谟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无奈:“漕运一断,改走海运…这运河上下,多少衙门、多少胥吏、多少靠着漕船吃饭的营生…顷刻间就都没了指望!还有…还有那些世代经营漕粮收纳、转运的粮绅…他们…他们早已放下话来,若是谁敢乖乖配合朝廷,将新粮解往海边…便是与整个江南的士绅为敌!让…让臣等日后在地方寸步难行!”

“臣…臣等也是怕…怕激起民变,怕地方生乱,这才…这才出此下策…想着法不责众,各地皆言歉收,陛下或能…或能暂缓新政…臣等…臣等糊涂!罪该万死啊陛下!”

“哪个放的狠话!说!”

张三谟再也顾不得其他,嘶声喊道:“是…是‘镇江陈氏’的陈万锺!还有‘丹徒粮会’的王宗沐!就…就是他们!”

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生机,急忙将地方上的头面人物供了出来:“陈家是镇江府最大的漕粮经纪,把控着好几个码头!王家是丹徒首屈一指的粮绅,名下田庄千亩,仓库连云!运河上下的力夫、船工,多是他两家的人!”

“他们…他们联合了府城内外十几家有头有脸的粮商、船东,早就放了话!说…说谁敢第一个把新粮运去海边,就是断了兄弟们的活路,往后别说在镇江府做生意,就是…就是一家老小的性命都难保!”

“他们还说…陛下远在南京,终究是要走的,但这镇江的天,终究是…是镇江人的天!让臣等掂量清楚…”

“嗯,好的很。”

朱由检听完张三谟的供述,脸上不见喜怒,只轻轻吐出这四个字。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所有官员:“所有人,都起来。陪朕走一趟吧。”

说罢,他竟亲自弯腰,一把攥住了瘫软如泥的张三谟的胳膊,将其硬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张三谟浑身瘫软,几乎无法站立,全靠皇帝那看似并不强壮的手臂支撑着,模样狼狈不堪。

“带路!”朱由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先去那‘镇江陈氏’!朕要去亲眼看看,这镇江的天,到底是谁家的天!”

皇帝亲自押着本地知府,身后跟着战战兢兢、面如死灰的镇江府全体官员,以及雷时声、王朴率领的五千精锐甲士。这支诡异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出临时驻地,直扑镇江府城内陈家的深宅大院。

马蹄声、脚步声打破了街市的平静,沿途百姓惊恐地纷纷避让,躲在门窗后窥视着这前所未见的景象——皇帝竟然揪着他们的知府大人,带着大军在街上行走!

无需张三谟具体指引,早有军中斥候或本地向导指出了陈家府邸的方向。那高墙大院、气派非凡的宅门很快便出现在眼前。

朱由检勒住马,依旧没有松开张三谟,只是对身后的卢象升和将领们微微颔首。

雷时声会意,猛地一挥手。

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用刀背砸门:“开门!圣驾在此!速速开门迎驾!”

沉重的敲门声和士兵的呼喝声,砸向陈家那扇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大门。可以想象,门内此刻是何等的手忙脚乱与惊恐万状。

朱由检就这样站在门外,手里还拎着面无人色的张三谟,等待着那扇门的开启。他要亲眼看看,这能威胁朝廷命官、敢说“镇江是天”的豪强,究竟是何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