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暴君?昏君?”(2/2)

它使得被重用者如侯恂、路振飞不得不与其乡土根基及清议主流产生疏离,易成“孤臣”,而不得重用者如张溥、吴伟业则怨望更深。

最终,朱由检虽看似征用了若干南人,却未能借此收揽江南人心,反因其过于直白露骨的功利取向,令所有南人,无论居何职位,皆感备受驱使、如同工具,非但不能弥合裂痕,反而加剧了南方的疏离与抵触。

天子自以为是“唯才是举”,然在江南士大夫看来,此与“专用北人,以苛法绳南士”无异,仍是霸术横行。

这不,浙抚路振飞那边的坏消息,到底还是兜不住了。他的告急奏疏,混在一堆日常公文里,送到了朱由检的龙案上。

朱由检起初还以为是又有了什么好消息,带着些许期待展开。可越看,他脸上的那点轻松神色就消失得越快,到最后,只剩下一片阴沉。

奏疏里,路振飞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无力回天的憋屈和绝望。

他详细禀报:自杨嗣昌带着水师和精锐陆军离开浙江后,整个局面瞬间倒退!

除了杨嗣昌亲手用刀枪和银子砸出来的、由海关直属官兵控制的宁波港那一亩三分地还能正常运转、听他号令之外,他这位浙江巡抚发出的其他所有政令,根本出不了巡抚衙门的大门!

什么清丈田亩、整顿卫所、劝课农桑、甚至是最基本的催缴税赋……所有的公文下去,都如同石沉大海。

下面的府、县官员表面唯唯诺诺,转身就置之不理。地方豪强士绅更是联为一体,软硬兼施,要么哭穷装傻,要么就直接搬出“祖制”、“民情”来压人。

他就像一个被高高架空的傀儡巡抚,空有封疆大吏的名头,手底下却无人可用,无兵可调,政令不出杭州城!

整个浙江官场,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除了不得不给海关面子,对于这位皇帝派来“折腾”他们的路巡抚,大家就当他透明!

朱由检大笔一挥,写下了一道措辞强硬的旨意:着总兵官曹变蛟,即刻点齐本部一万精锐,开赴浙江!抵达后,一应行动,悉听浙江巡抚路振飞节制!

若有怠慢政令、阳奉阴违者,无论品级功名,尔等可先斩后奏!

浙江·杭州·巡抚衙门

一万北地精锐在曹变蛟的率领下开抵杭州城外,迅速控制了各处要冲,安营扎寨。

巡抚衙门内,路振飞正对着满案无人理会的公文发愁,忽见心腹师爷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抚台!抚台!兵……好多兵!打着‘曹’字旗,把城外给围了!带队的曹总兵已经到了辕门外,说要见您!”

路振飞先是一惊,随即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涌起难以置信的狂喜。他急忙整理衣冠,快步迎出。

刚到辕门,便见一员虎将按剑而立。此人身形魁梧,正是以勇悍闻名的曹变蛟。

他身后数名亲兵皆虎背熊腰,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与巡抚衙门周遭的江南景致形成剧烈反差。

“末将曹变蛟,奉陛下旨意,率军一万,特来听候抚台大人调遣!”

曹变蛟抱拳行礼,没有丝毫客套寒暄,直接道明来意。

他的目光扫过略显冷清的巡抚衙门和路振飞脸上尚未褪去的愁容,嘴角微微下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这江南官场,果然尽是些没卵子的软蛋。

路振飞此刻却顾不得这些,激动得几乎要老泪纵横,连忙上前扶住曹变蛟的手臂:“曹将军!真是雪中送炭!陛下隆恩,将军辛苦!快,快请里面说话!”

将曹变蛟引入大堂,路振飞也顾不上官场体面,指着案几上那堆积如山、却形同废纸的公文,痛心疾首道:“曹将军,你来得正好!你瞧瞧,本抚这巡抚做得……政令不出这杭州城!下面那些府县衙门、豪强大户,彼此勾结,阳奉阴违,视朝廷法度如无物!本抚是束手无策,愧对陛下啊!”

“抚台大人不必赘言。末将来前,陛下有明旨:浙江之事,抚台掌总,末将掌刀。凡有抗命不遵、阻挠国策者,无论他是知府还是秀才,有一个算一个,皆以军法论处!末将的兵,别的不行,就会杀人。抚台只需划下道来,告诉末将,先从哪儿开刀?”

路振飞却听得精神大振,多日的憋屈一扫而空。

他猛地抽出一份关于嘉兴府豪强联合抵制清丈、甚至殴伤府衙差役的急报,重重拍在曹变蛟面前:“好!有曹将军此言,本抚心中便有底了!便从这嘉兴府开始!请将军即刻派兵,持本抚钧令,开赴嘉兴!会同按察司官员,直接下乡,重新清丈!凡有敢聚众抵抗、煽动闹事、袭击官差者……”

路振飞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无需审问,以谋逆论处,立斩阵前!本抚要借将军之威,将这浙江的歪风邪气,一扫而空!”

“得令!”曹变蛟接过公文,看都未细看,转身对亲兵厉声道,“传令!前锋营立刻开拔,直扑嘉兴!其余各营,分驻巡抚衙门指定州县!妈的,老子倒要看看,是江南士绅的脖子硬,还是老子的刀快!”

曹变蛟的刀锋固然犀利,能强行劈开浙江官场的铁幕。但这刀每挥动一次,沾染的血色和带来的恐惧,都会化作更加沉重的代价,狠狠地反噬到路振飞自己身上。

他很快就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千夫所指”!

往日对他还算客气的同僚、下属,如今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惧、鄙夷和疏离。

官署之中,他所到之处,交谈声立刻停止,众人如同躲避瘟疫般纷纷避让。公务交接能简则简,能拖则拖,无人再与他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

他这位巡抚,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被彻底孤立在整个浙江官僚体系之外。

他路振飞,本是江南士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如今却成了所有读书人眼中最可耻的“叛徒”和“屠夫”!

“路振飞!尔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如今竟仰仗北虏刀兵,屠戮乡梓,欺压士绅,尔与董卓、安禄山何异?!”

“我江南文华之地,竟出此等斯文败类!引狼入室,残害同胞,尔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什么浙江巡抚?不过是那昏君驾前一条南方口音的恶犬!”

一封封充满愤怒与绝望的公开信、一篇篇极尽挖苦讽刺的诗文,从各地传来,直接砸向巡抚衙门,甚至被贴满杭州街头。

他的名声,在江南士子中间彻底臭了。昔日称他为“皓月先生”的故交旧友,纷纷来信痛斥,甚至宣布与他绝交。

消息传回路振飞的家乡,更是引发了地震。族中长老气得捶胸顿足,认为他给整个家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耻辱,玷污了门楣。

甚至有激进的族人扬言要将他逐出宗祠,削去族谱名字!他在家乡成了反面教材,家人出门都要遭受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

代价是什么?代价就是,他路振飞,这个根在江南的士大夫,已经自绝于江南。

他手握曹变蛟的兵符,或许可以暂时压服地面的反抗,但他永远无法赢得一丝一毫的民心。

他每推行一项政策,都要依靠北军的刀剑作为后盾,这本身就宣告了他政治上的彻底破产。

他不再是朝廷的封疆大吏,而是皇帝插在江南土地上一根孤零零的、沾满鲜血的木桩。

夜深人静时,路振飞独坐书房,看着窗外冰冷的月色,只觉得无边的疲惫和寒意袭来。他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得到了生杀予夺的权力,似乎可以大展拳脚了。

但他失去的,是整个士林的认同,是乡党的情谊,是家族的荣誉,甚至是他毕生所信仰的“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理念。

他成了一个被架在火堆上烤的“成功者”,一个用故乡的血泪染红自己顶戴的“能吏”。

这代价,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即便将来事成,他在江南,也再无立锥之地了。

他的巡抚之位,是建立在故乡的废墟与骂名之上的。这份“皇恩”,烫得灼手,重得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