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第一个冬天(2/2)

杨帆透过棚子的缝隙往里看。那个被怀疑的“工人”正坐在条凳上,三十来岁,长相普通得扔人堆里就找不着,棉袄肩头打着补丁,看上去和所有流亡者没什么两样。

“还有,”陈树人继续道,“他登记的名字叫刘顺,籍贯写的是‘辽宁沈阳小西门里’。但咱们科里的小赵正好是沈阳人,问他小西门里最有名的澡堂子叫什么,他支吾半天,说记不清了。”

杨帆沉默片刻:“先别打草惊蛇。安排两个人‘通过’他的体检,分到新兵三班去。你亲自盯,看他接触什么人,传递什么消息。”

“要是他想跑……”

“那就让他跑。”杨帆说,“但要在他以为安全的时候再抓——连他的上下线一锅端。”

陈树人点头离去。铁柱在一旁听完,拳头攥得咯咯响:“这才第一天!狗日的就把手伸过来了!”

“意料之中。”杨帆反倒平静了,“咱们现在有番号、有公开活动,在国民党那边看来,就是一块肥肉——要么彻底吃掉,要么牢牢控制。派人渗透是最温和的手段了。”

他转身往屯子里走:“通知各营连,加强警戒。新兵集中管理,不经批准不得外出。另外,让宣传队的同志抓紧编些通俗易懂的教材,从明天起,所有新兵每天上一小时政治课——就从‘咱们是谁的队伍’讲起。”

夜色完全降临时,杨帆登上了关帝庙后的小土坡。

从这里望去,柳条沟屯的灯火稀稀拉拉,像撒在墨绸上的几粒碎金。更远处,平原在雪夜里延伸成一片模糊的灰白,那里有更多村庄、更多城镇,有在日伪刺刀下喘息的人们,也有暗中观望的各方势力。

支队的第一支火把,已经插进了这片冻土。

“司令。”徐参谋不知何时也上来了,递过一个军用水壶,“喝口暖暖。”

杨帆接过抿了一口,是烧刀子,辣得喉咙发烫。

“今天收的那些兵,你怎么看?”他问。

“良莠不齐。”徐参谋实话实说,“农民多半是为了口饭吃,学生热血但缺乏锻炼,溃兵有军事经验但油滑。要真正形成战斗力,至少得三个月强化训练——而且这期间,肯定会有开小差的。”

“会有多少?”

“照以往经验,头一个月会跑掉两成。吃不了苦的,想家的,或者……别有目的的。”

杨帆望着远处黑暗里隐约的灯火。那是十里外的周家镇,维持会周会长就住在那里。明天,支队要去镇上设医疗点,那是他们第一次以“合法”身份进入日伪控制的集镇。

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老徐,”他忽然说,“你还记得咱们刚上山那会儿吗?五十个人,十几条枪,整天琢磨的就是怎么不被日本人剿了,怎么从地主手里抠出点粮食。”

“记得。”徐参谋笑了,“铁柱那会儿天天嚷嚷着要下山抢大户,你说不行,咱们是义军,不是土匪。”

“现在咱们有三千多人了,有番号了,能公开招兵了。”杨帆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我觉得,现在走的每一步,比当初在山林里打游击时还要小心。”

因为那时候,敌我分明。而现在,他们要在这片灰色地带里,走出一条路来——既要借国民党的势,又要防国民党的刀;既要利用日伪统治的缝隙,又要时刻警惕背后的刺。

徐参谋沉默了很久,才说:“司令,咱们今天招的那个学生里,有个叫陈书涵的,燕京大学肄业。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关内找中央军,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我看过你们支队散发的传单,上面写的是‘为了每一个吃不饱饭的中国人’。中央军的布告上,写的是‘效忠党国’。’”

杨帆转过头。

夜色里,徐参谋的眼睛很亮:“所以司令,咱们这条路难走,但走的人会越来越多。因为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谁真把他们当人,谁只是拿他们当筹码,他们清楚。”

远处传来哨兵换岗的口令声,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得很远。

杨帆最后望了一眼南方。万里之外,长征中的红军此刻应该也在某个山坳里宿营吧?同样的寒冬,同样的前路未卜,但火种不灭。

他转身下山,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第一个在平原上公开度过的冬天,才刚刚开始。而他们这支有了新名字的队伍,已经准备好了——在这片冻土上,扎下根来,然后生长,直到冰雪消融,直到春雷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