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观察者项目(1/2)

乌斯季-瑟索尔斯克每年有四个月被雪封死,剩下八个月则像一块泡胀的面包,在化学厂排出的热雾里慢慢发霉。伊凡·伊凡诺维奇提着一只人造革公文包,在第五号楼与档案馆之间的土路上来回七年,鞋底踩出的两条凹槽早已像铁轨一样嵌进泥里。凹槽尽头是档案馆的侧门,铁板上用红漆刷着“肃静”二字,漆层剥落,像结疤的伤口。门上的灯泡白天也亮,灯罩里堆满自杀的飞虫,影子投在地面,像一张被针钉住的黑网。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时,总有一种错觉:不是他开门,而是门在吞咽他。

档案馆的前厅永远飘着潮布和浆糊味。女清洁工每天早上用一桶温水擦拭列宁半身像,水很快变成铁锈色,她就把水泼到窗外,让雕像的血丝渗进土壤。伊凡·伊凡诺维奇经过雕像时,习惯抬手扶正帽檐,其实那里没有帽子,只有一层灰。他得在打卡钟上把卡片插到底,再听“咔”一声脆响,那声音像骨头折断,证明他仍被计算在“生者”一栏。彼得罗夫娜坐在窗口后面织袜子,棒针相碰,发出轻快的嗒嗒声,她抬头冲他点头,眼睛却像两粒被冻住的苍蝇卵,没有焦点。

地下室的气味更浓:纸张、樟脑丸、霉斑,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肉香,像煮过头的骨汤。伊凡·伊凡诺维奇负责1930—1940年区段的重新编目。上头说,要“优化历史”,把重复件挑出来送进粉碎机,好腾出架子放新经济区的统计表。粉碎机是德国货,刀片钝了,撕纸时发出哮喘般的呻吟,碎屑像雪片一样堆在麻袋里,晚上被卡车拉到河边烧掉。烟升起来,与化学厂的废气混在一起,给整座城罩上一层塑料膜,太阳看上去像一枚被腌坏的蛋黄。

星期一上午,他爬进最里侧的排架。那里灯泡坏了,光线像被老鼠啃得参差不齐。他抱着一摞发黄的卷宗,弯腰穿过铁架隧道,忽然踢到一只硬纸盒。盒子被胶带缠得严严实实,标签上用紫色墨水写着“193读的文件里留下观看的痕迹。实验表明,当羞耻达到阈值,受试者会自发放弃面部特征,以换取全景视角……”

字迹在这里中断,纸面隆起一道沟壑,仿佛写字的人被抽掉了脊椎。伊凡·伊凡诺维奇喉咙发干,他想起自己昨晚的梦:他站在床边,看见自己蜷缩在被褥里磨牙,喉咙里发出细小的、拉锯般的声音。那声音和粉碎机的喘息一模一样。

他合上档案,想把它塞回盒子,可盒子不见了。脚边只剩一滩冷灰,像烧过的信。他抱着档案爬出排架,灯泡忽然亮了,白光打在他手背上,血管根根分明,像冻僵的蚯蚓。彼得罗夫娜站在通道口,棒针停在半空,毛线垂下来,像一条白色的舌头。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压不住尾音的颤抖。

“编目错误,准备销毁。”伊凡·伊凡诺维奇挤出笑,肌肉像湿纸一样贴在骨头上。

彼得罗夫娜盯着档案封面,瞳孔收缩成针尖。“放回去,”她嘶声说,“有些文件不是给我们看的。”她说话时,嘴角飘出一缕白雾,好像屋里温度瞬间降到冰点。

那天夜里,他回到斯大林大道4览室,人影倒立;有的映出他的厨房,炉火上坐着空锅,锅柄却自己旋转。最中央的一面,映出他自己:站在原地,手捧档案,但脸上光滑无孔,像被熨斗烫平。镜中的“他”缓缓抬头,伸手贴住镜面,掌心纹路与自己相反,像底片里的负像。伊凡·伊凡诺维奇忽然明白:那不是镜像,而是观察者角度的他——一个已摘除面孔的复制品。

“你终于来了。”声音从四面八方渗出,像水渗进棺材。门口站着穿制服的老人,瘦得衣服里仿佛只有衣架。老人摘下单片眼镜,镜链垂下,像一根抽出的神经。“我是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193览室里,无面人坐在他的工位,给文件盖章;斯大林大道上,无面人挽着女出纳的腰,走进舞厅……每一面镜子里,观察者都在替他生活,而他自己却像被挤进缝隙的残渣,逐渐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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