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乖狗狗(1/2)
深冬的夜,雪落无声。
白日里尚能维持平静的皇宫,被厚重的夜色与簌簌而落的雪花彻底覆盖,呈现出一种死寂的、与世隔绝般的安宁。殿宇楼阁的轮廓在雪光中模糊,唯有檐角悬挂的几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晃出晕黄而微弱的光圈,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寒冷与黑暗吞噬。
小玄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额间颈后一片冰凉的湿意,那是被噩梦惊出的冷汗,瞬间又被殿内过于温暖的地龙烘得黏腻不堪。寝衣紧贴在身上,带来不适的束缚感。
梦中那种被剥离一切、坠入无边黑暗与寒冷的空虚感,依旧死死攫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梦见了什么?是那座阴森破败、连炭火都没有的冷宫?是身上被强行剥下的、代表着九五之尊的玄色龙袍?还是……那两道逐渐远去、不曾回头的、月白与青色的绝情背影?
“陛下……”殿外值守的内侍听到动静,压低声音试探地询问。
“滚!”小玄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未散的惊悸与莫名的暴怒。
殿外立刻噤声,再无声息。
他粗重地喘息着,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灼热的头脑清醒了些许。那种憋闷感,那种仿佛被无形之物扼住咽喉、困于方寸之地的窒息感,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
白日里太极殿上的情景不受控制地浮现眼前——
他斟酌数日,查阅了无数卷宗,才在朝会上提出,因北方三州去岁遭了雪灾,今岁收成恐亦不佳,请求酌情减免三州今岁三成的赋税,并拨付部分钱粮用以修缮水利、安抚流民。这提议自认合情合理,既能彰显皇恩,亦可收拢民心。
然而,他话音才落,端坐凤座上的白后便抬起了眼帘。冰蓝色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如同冰湖无波。
“皇上体恤民瘼,心系北地,臣妾感同身受。”她的声音清越,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然则,去岁南境水患、西疆用兵,国库耗费甚巨,户部已有拮据之象。此时再减北地赋税,恐令国库更为吃紧,若遇突发灾变或边衅,将无钱粮可用。臣妾以为,减免之事,尚需从长计议,待国库稍裕,再行施恩不迟。”
条理清晰,理由充分,将他的提议轻描淡写地驳回。甚至,她连“从长计议”的时间都未给定,仿佛就此搁置,再无下文。
不等他试图争辩,一旁的青后已娇笑着接口:“是啊,皇上。而且臣妾还听说,那北地三州的知州大人,好像……也不太让人省心呢。”她纤指如葱,扳着手指数道,“幽州知州赵勉,去岁督办的官仓修缮,账目似乎有些不清不楚;平州知州周显,其子好像在京郊纵马伤人,赔钱了事,风波却未完全平息;至于蓟州那位孙大人嘛……”她拖长了调子,赤瞳瞥向班列中几位脸色已然发白的官员,“好像跟朝中某些喜欢结党营私、妄议宫闱的大人们,走得颇近呢。皇上,您说,把减免赋税、拨付钱粮这样的恩典,交给这样的官员去操办,您……放心吗?”
她每说一句,被点到名字或有所关联的官员脸色就更白一分,冷汗涔涔。而小玄的心,也随之沉下一分。他提出减免赋税,她们便搬出国库空虚;他意图施恩收拢地方,她们便揪出地方官员的“小过”乃至“党争”嫌疑,暗示其人不可信、其心不可测。
无力。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水,淹没了他。他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冕旒垂下,遮蔽了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愤懑与挫败。最终,他只能在那两道平静与含笑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吐出两个字:“……罢了。”
罢了。
思绪回笼,寝殿内温暖如春,炭火在鎏金兽首铜炉中无声燃烧,却让他感到一阵阵烦闷欲呕。他需要空气,需要寒冷,需要能让他清醒、甚至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他抓起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胡乱披在身上,墨发未束,就这样赤着脚,径直走向殿门,猛地推开!
“陛下!外面积雪甚厚,天寒地冻,您……”守在门外的老内侍慌忙跪下劝阻。
“朕想一个人静静。”小玄丢下一句冰冷的话,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门外那片银装素裹、寒风凛冽的世界。
“吱呀——”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令人窒息的温暖。
冰冷刺骨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带着雪粒的清新与凛冽,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赤足踩在松软冰冷的积雪上,那刺痛感清晰地传来,反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证明自己存在的真实感。
他没有目的,只是漫无边际地走着。墨黑的长发很快落满了雪花,黑色大氅上也积了薄薄一层白。偌大的宫苑,在雪夜中空旷得吓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单调地响着,很快又被簌簌的落雪声掩盖。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太液池边。昔日波光粼粼的湖面,此刻已覆上了厚厚的冰层,平滑如镜,倒映着阴沉夜空和稀疏的宫灯光晕,泛着幽蓝的冷光。
他停下脚步,望着那冰封的湖面,眼前却恍惚出现了秋狝围场的那一幕——青色鞭影击飞冷箭的凌厉,月白身影扶起他时指尖的微颤与眼底一闪而过的焦急,回程凤辇中那无声的紧绷与贴近的体温……
保护?还是掌控?
爱重?还是禁锢?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激烈冲撞、撕扯。他想起她们平日里无孔不入的视线,想起御书房里那些“欠妥”的朱批,想起手腕上那截不曾取下的三色发辫,颈侧反复烙印的吻痕……屈辱,不甘,愤怒,如毒藤缠绕。
可同时,他也无法否认,当那支冷箭射来时,当从马背摔下惊魂未定时,那两道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的身影,那带着颤抖却小心翼翼为他包扎的手指,那夜宴之上为他血腥清洗家族内患的冷酷决绝……带来的,是一种扭曲却无比真实的、深入骨髓的“被在乎”感。
“啊——!”积压的情绪终于冲破理智的堤坝,小玄猛地对着冰封死寂的太液池,发出一声压抑而痛苦的嘶吼。他握紧拳头,狠狠砸向身旁覆雪的枯树,树干震动,积雪扑簌簌落下,沾满他的头发和肩膀,冰冷刺骨。他像一头彻底迷失方向、被困绝境的孤兽,在雪夜中无声地咆哮、挣扎。
几乎就在小玄赤足踏出寝殿的同一时刻,凤栖宫那边便得了消息。
小白睡眠向来浅。身侧细微的动静让她立刻醒来,却见本该熟睡的妹妹小青,此刻正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一双白玉般的足,无声无息地站在寝殿那扇面向太液池方向的雕花长窗前。窗外雪光映进来,勾勒出她纤细却紧绷的背影。
“妹妹?”小白坐起身,冰蓝色的长发滑落肩头,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怎么了?”
小青没有回头,依旧盯着窗外,声音有些发沉,带着明显的不悦:“姐姐,你看。我们那位‘乖巧’的皇帝陛下,大半夜的不睡觉,发什么疯呢?连鞋都不穿,就跑出去淋雪。是真不怕冻死,还是……存心给我们找不痛快?”
小白闻言,眸光微凝,也掀被下床,走到窗边。顺着小青的视线望去,穿过茫茫雪幕和重重宫阙的间隙,果然看到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正踉跄地走向太液池方向。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那身影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孤寂,甚至……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小白冰蓝色的眼眸静静注视着那身影,没有立刻说话。秋狝之后,小玄确实安静了许多,朝堂上不再轻易提出异议,私下召见官员的次数也锐减,甚至对她们偶尔“心血来潮”的亲近或“教导”,抗拒也似乎微弱了些。她们以为那是“依赖”的种子在发芽,是驯服的开始。
可眼下看来……那深埋的不甘与痛苦,并未消失,只是被暂时压抑,在这寂静雪夜,独自一人时,终于彻底爆发了出来。
“他心中积郁已深。”小白缓缓开口,声音比窗外的雪更清冷,“光靠笼子,关不住会思想的雀鸟。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真正的雀鸟。”
小青哼了一声,赤瞳里闪过一丝烦躁:“那怎么办?由着他这么闹?万一真冻出个好歹,或是想不开……”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表明,她绝不允许那种情况发生。
“去看看。”小白转身,走向衣架,取下那件厚重的纯白狐裘,将自己裹住,又拿起另一件青色厚绒斗篷,扔给小青,“把他带回来。有些话,该换个地方,换个方式,说清楚了。”
姐妹俩迅速穿戴整齐,甚至来不及仔细梳发,只将长发简单地拢了拢。小白依旧是月白为底,外罩纯白狐裘,冰蓝长发垂在雪白的毛领间,清冷如月下寒梅。小青披上青色斗篷,衬得小脸愈发娇艳,赤瞳在雪光映照下亮得惊人。
没有惊动太多宫人,只带了两个最心腹、身手也最好的宫女,姐妹俩便踏入了风雪之中,朝着太液池方向寻去。
小玄不知在池边站了多久,砸了多少拳,直到拳头传来麻木的钝痛,浑身上下都被落雪浸得湿冷,那股冲顶的暴怒与悲愤才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与冰凉。他茫然四顾,最终踉跄着走向附近一处闲置的、平日用作赏雪暂歇的暖阁。
暖阁久未使用,虽有地龙管道通过,却只维持着不冻冰的微弱温度,比起他的寝殿和凤栖宫,简直冷如冰窖。他摸索着找到火折子,点燃了角落一个小炭盆里的银炭,微弱的火光和一丝暖意渐渐腾起,却驱不散他周身乃至心底的寒意。
他瘫坐在唯一一张铺着旧垫子的宽大椅子里,将湿冷的黑色大氅裹紧,望着炭盆里跳跃的、橙红色的火苗出神。愤怒发泄过后,是更深的空虚与迷茫。他该何去何从?继续做这提线木偶,直至在温水中麻木?还是……
“哐当!”
暖阁那扇不算结实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冰冷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瞬间灌满了不大的空间,炭盆里的火苗剧烈摇曳了几下。
小玄受惊抬头。
门口,两道身影逆着门外雪地的微光而立。小青一身青色斗篷,发梢肩头落满了未化的雪花,俏脸含霜,赤瞳中怒火灼灼,仿佛比炭火更炽。小白裹着纯白狐裘,容颜在雪光与阴影中更显清冷如玉,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望进来,那目光却比灌入的寒风更冷。
“小玄!”小青一步跨进来,声音因为怒意和外面的寒冷而有些尖利,“你找死吗?大半夜的,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跑出来!连个奴才都不带!鞋也不穿!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存心要气死我和姐姐?!”
她的话如同连珠炮,劈头盖脸砸来。小玄看着她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怒气,心中那点刚升起的茫然瞬间被一股逆反的倔强取代。他别开脸,声音沙哑干涩,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漠然:“朕……想一个人静静。不行吗?”
“静静?”小白也缓步走了进来,狐裘曳地,扫过冰冷的地面。她停在小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蜷在椅中、狼狈不堪的样子,声音比这暖阁里的空气还要冷上几分,“皇上是觉得,在自己的寝殿里待着憋闷?还是觉得……”她微微俯身,冰蓝色的眼眸紧紧锁住他闪避的目光,“在臣妾与妹妹身边,让你……透不过气,需要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才能喘上一口气?”
她的质问,精准地刺中了小玄最隐秘的痛处。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怨愤、屈辱、不甘,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炸开!
“是!”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因为寒冷和激动,身体甚至有些摇晃,但他直视着小白,眼中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嘶声低吼,“朕就是觉得透不过气!这皇宫,这龙椅,还有你们——!”他手指颤抖地指向小白,又指向一旁怒目而视的小青,“处处都是眼睛!事事都要过问!朕吃什么,穿什么,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批什么奏折……哪一样不要经过你们点头?朕算什么皇帝?算什么一国之君?不过是你们手掌心里随意摆弄的傀儡!是你们金丝笼里豢养的、连翅膀都被剪秃了的雀鸟!”
他吼得声嘶力竭,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这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连对自己都不敢完全承认的话,一旦开了口,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的轻响,和他粗重的喘息声。
小青听着他的怒吼,脸上的怒意反而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近乎冰冷的笑意。她走上前,不是打骂,而是伸出被风吹得有些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小玄冰冷、还沾着雪水、因激动而紧绷的脸颊。
“傀儡?雀鸟?”她重复着这两个词,赤瞳紧紧锁住他布满血丝的金色眼眸,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她的指尖慢慢用力,在他脸颊上掐出明显的红痕。
“忘了是谁,在你那位好皇叔的刀已经架在你脖子上,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的时候,把浑身发抖、哭都哭不出来的你,从血泊里拉出来的?”
“忘了是谁,在你那些如狼似虎的皇兄皇弟们斗得你死我活、谁都恨不得踩着你尸骨上位的时候,力排众议,将你这个毫无根基、毫无胜算的幼子,亲手扶上这万人仰望的龙椅?”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冷,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小玄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没有我和姐姐,陛下,”她凑近他,几乎鼻尖相触,赤瞳中映出他骤然惨白的脸,“你早就不知道烂在哪个角落,变成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了!哪里来的‘朕’?哪里来的‘皇宫’‘龙椅’?”
“现在,”她冷笑一声,指尖的红痕更深,“你享受了这至高无上的尊荣,却开始嫌我们管得多了?嫌这笼子不够宽敞了?陛下,您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嗯?”
小白也抬起了手,冰凉的手指捏住了小玄的下巴,力道不大,却不容抗拒地迫使他转回视线,对上她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冰蓝色眼眸。
“陛下,”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比小青的尖锐质问更让人心底发寒,“看来是这些日子,臣妾与妹妹对你太过‘宽容’,太过‘纵容’,以至于让你产生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忘了自己真正的本分,也忘了这游戏的规则。”
她凑得更近,清冷的气息拂过他冰冷的脸颊和唇瓣。
“这笼子,”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是你自己,当年哭着求着,要进来的。”
“如今,羽毛丰满了些,就想着要飞出去了?”
她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里面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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