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稚血涤尘救世曦(2/2)
她没有回头,只是脚步略顿,转过身,那张在黑暗中显得分外狡黠的小脸对着我,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平静的弧度:“救人啊,哥。我的血能救人了。还等什么?” 她的眼神穿透黑暗,直直地望进我的心底,里面蕴含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和难以撼动的决意。这不再是被迫在倭未国实验室供血的绝望,这是自由的选择!是自己生命价值的真正确认!
那一刻,我所有的犹豫、恐惧、担忧,在她那平静得近乎悲怆的目光中,都轰然崩塌。
长叹。一声沉重的、仿佛要将肺腑中所有浊气都排空的叹息,从我胸膛最深处翻滚而出,带着无奈、带着心疼、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最终化为无声的跟随。我抓起外套,几乎是踉跄着追了出去。除了跟上她,我还能做什么?
雨依旧倾盆。车子像一叶孤舟在茫茫的、被雨水彻底模糊的城市汪洋中疾驰。街道空旷,只有车轮碾过积水发出的巨大哗啦声和雨刷器机械摇摆的单调节奏。车内异常安静,只有暖气微弱地嘶嘶作响。负责开车的保安小张神情严肃,一路沉默,专注地盯着前方白茫茫的路。小蝶蜷缩在后座的角落,身体紧贴在冰冷的车门玻璃上,脸也贴着,仿佛想从冰冷中汲取一丝支撑。雨水在车窗外流淌,变幻着街灯惨白的光晕。
“叔,”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几乎被雨声淹没,“那些病人…现在是不是很疼?像…像以前我那样疼?”
我喉咙瞬间被巨大的酸涩堵住,眼眶发热。她是在回忆“寂静岭”里非人的痛苦折磨!每一个细胞都在撕裂的疼痛!她是在用她刻骨铭心的感受,去想象此刻躺在icu里挣扎求生者的绝望。我的心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会疼,”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但王叔叔他们用你的血,就是为了帮他们减轻痛苦,救他们的命。你会帮到他们,让他们不会像你…以前那么痛。”
她“哦”了一声,没有抬头,静静地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光怪陆离的世界。过了好一会儿,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慢慢爬上她紧贴着冰冷玻璃的唇角。“那…真好。”她低低地说,带着一种完成救赎般的释然。
医院急诊大楼在深重的雨幕中浮现,如同一座森严惨白的巨大堡垒,矗立在无边的水世界中央,唯有惨淡的led灯牌在浓重的水汽中散射着令人心悸的红光。车子从特殊通道驶入侧门,保安小张递过证件,金属隔离桩迅速抬起。冲进急诊大厅的瞬间,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杂着血腥和呕吐物的隐隐酸腐味、各种药水混合的气味,以及被无数焦虑、痛苦挤压得几乎凝滞的空气,如同潮水般猛烈地涌入感官。死寂在这里是不存在的,只有混乱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的尖锐警报声此起彼伏、推着担架车狂奔的护士急促的脚步和嘶吼、家属压抑的哭泣声……汇集成一片绝望的交响。顶部的日光灯管发出刺目而惨白的光,将这片生死场域映照得如同地狱边缘,四周墙壁的白色涂料在白光下泛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青灰。
我紧紧攥住小蝶的手,她的手冰凉,却握得很稳,仿佛那不是一只孩子的手,而是握住锚定命运的缆绳。她没有丝毫退缩,没有像第一次来时那样流露出恐惧的涟漪,而是抿着唇,微微昂着头,那双经历过地狱却依旧清澈如洗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穿透力,坦然地扫视着这片炼狱般的景象。她的步伐不大,但异常坚定,带着某种超越年龄的使命感。
三楼icu隔离区门外,气氛更加凝滞厚重。厚厚的隔离门阻挡着视线,却挡不住从门缝里渗出的死亡气息和里面监护设备冰冷的嘶鸣。王博士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白大褂上沾着不明污迹,头发凌乱,满眼血丝,看见小蝶的一瞬间,他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松动了一下,但那份急切丝毫未减:“小蝶!快,这边!时间真的不多了!”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瘫坐在长椅上的中年妇人猛地扑了过来,泪水和绝望扭曲了她的脸庞,她一把抓住了小蝶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哀嚎着:
“姑娘!救救我儿子!他…他才十五岁!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要…要不行了!求求你!救救他!”那哭喊声锥心刺骨,饱含着母亲绝境的哀鸣。
小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晃了一下。妇人抓住她的手的位置,让她眉头本能地微蹙了一下,也许是想起了曾经的强迫。但仅仅一瞬间,她强行压下了那丝生理性的抗拒。她抬头看向那妇人,眼中没有慌乱,没有惊惧,只有被巨大悲恸触动后的深沉理解。她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小手,轻轻地,异常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在那剧烈颤抖的母亲背上安抚性地、生疏地拍了两下,然后展露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不算笑容的弯唇动作。那与其说是安慰对方,不如说是某种确认——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她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承诺,随即将自己的手臂从那妇人紧握的手中轻轻但坚定地抽了出来。在妇人哭天抢地的注视和王博士焦灼无声的催促下,她不再犹豫,毅然决然地转身,大步走向旁边挂着“采血室”牌子的房间,背影瘦小,却挺拔得如同刺破黑暗的利剑。
门被推开。里面的景象瞬间抓住了我的心。这是一个非常狭窄的功能性房间,没有窗户,只有冰冷的荧光灯管和墙壁上反射着寒光的金属器械架。正中央是一张铺着惨白色无菌单的采血床,旁边放着金属盘,里面整齐地码放着粗大的、闪着慑人寒光的采血针和数支标注着容积的空采血管——那规格远超寻常体检。消毒药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
护士迅速递过来几张知情同意书,公式化的语速快得像打机枪。小蝶看也没看内容,只是接过笔,直接在指定位置歪歪扭扭、稚气十足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一个笔画很用力、透出决心的名字。整个过程没有看我,只是签完名字后,忽然侧过头对我展颜一笑。那笑容,在惨白的灯光下,带着一种惊人的明媚,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哥,别皱着眉头啦!像个小老头!” 她竟还在试图安慰我!
护士扶她坐上冰冷的采血台。消毒棉球那特有的冰凉滑过她手臂内侧纤细脆弱的肌肤时,她还是下意识地“嘶”了一声,眉头紧紧锁起。王博士站在一旁,手不自在地搓着,眼神充满担忧和不忍。小蝶察觉到了,立刻松开了眉头,甚至还故意做了个夸张的轻松表情:“王叔叔,放心!这就是像…像被蜜蜂屁股轻轻撞一下嘛!” 她试图模仿幽默的语气,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笨拙和强撑的勇气。她越是这样故作轻松,那寒光闪闪的针头在她纤细得可怜的静脉前比划的样子,就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我死死地咬着牙,指甲深陷在掌心,试图用这种痛楚来对抗内心的崩塌。然而,当护士终于确定位置,将那冰冷的金属针尖稳稳刺入她手臂那细得可怜的青紫色血管时,当那浓稠得不像孩童应有的、极其瑰丽、散发着生命瑰宝般光泽的暗红色血液,被强大的负压硬生生地从她小小的身体里引出,通过透明的软管,源源不断地流入那粗大的、容积可观的采血管时……
我所有的坚强堤防,轰然溃决。
无声的泪水,不再仅仅是“扑簌簌”滑落,而是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砸落在我紧紧握住的、冰冷的双拳上。视线瞬间模糊成一片水雾弥漫的世界。我看着那承载着生命救赎的鲜血,一滴、一滴、又一滴,带着她的体温,带着她所有的创伤与勇气,离开她的身体,填满一支管子,又一支管子…整整三大管!每一滴血流的刻度上升,都像是在她单薄的生命之灯里,强行抽出点燃希望的燃料。我想起倭未国实验室里他们抽走她血液做那些邪恶实验的场景,那无休止的折磨…而现在,同样的抽血,同样是针对她体内这神赐的宝藏,意义却截然不同——是救赎,是自由意志的选择,却同样带着献祭般的悲怆。
采血的过程中,小蝶的身体明显地绷紧,脸颊也微微有些苍白。她紧紧抿着嘴唇,努力抑制着生理上的不适和那深埋心底、被针头触发而蠢蠢欲动的恐惧记忆。然而,她并没有像在倭未国时那样陷入麻木或惊厥般的颤抖。她强迫自己的视线移开针头,看向身旁护士胸前挂着的名牌,辨认着上面的名字。
“姐姐…你叫…林雨晴?”她忽然开口,声音比抽血前虚弱了一点,却努力保持着活泼,“真好听!比…比我的代号好听多了!我叫小蝶!蝴蝶的蝶!” 她试图开启一个轻松的话题,一个关于名字、关于平凡日常、关于证明自己不仅仅是“抗体携带者”而是完整一个“人”的对话。
护士林雨晴,这个见惯了生死的专业人员,此刻也被这份在巨大痛苦和神圣奉献前强装出来的轻松深深触动了。她的眼眶红了,连忙别过脸擦拭了一下,然后尽量扬起一个柔和得不像她的工作应有的笑容,轻声回应道:“是啊,小蝶,蝴蝶很美,很自由的名字。你也是最勇敢、最美丽的小蝴蝶。”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房间里的气氛,因小蝶这份看似笨拙却极其用心的努力,融化了一丝沉重,多了几分人性的温暖和坚韧。
当最后一管血的刻度达标,针头拔出的瞬间,小蝶几乎是立刻就长舒了一口气,小小的胸膛起伏着,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护士迅速给她按上棉签止血。她的脸色更白了,眼神里也透出明显的疲惫,但那份惊人的活力却在下一秒奇迹般复燃。她没有等待安慰或询问,几乎是脚一沾地,立刻就像一颗蓄势待发的、向往光明的小小嫩芽,挣脱了我的扶持,脚步虽虚浮却异常急切地冲向这沉闷房间唯一能看向外界的地方——那扇通往外面走廊的门缝透进来的、来自等候区的光亮。她迫不及待地将小小的身体挤到门口。
门外走廊的尽头,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天际,经过一夜暴雨的疯狂洗礼,混沌开始悄然隐退。墨黑的云团如同溃败的军队,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由东向西缓缓驱散、撕碎。在那云层最为稀薄、撕裂最为彻底的天际缝隙处,一抹无比清澈、无比纯正、如同被水洗过的、带着湿漉漉的希望的——鱼肚白,正缓缓晕染开来,然后,是一缕、再一缕…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宽广的曦光,强有力地从遥远的东方挣脱了夜的桎梏,喷薄欲出!
“叔!你快来看!!!”小蝶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云霄的、近乎颤抖的狂喜。她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手指着那片逐渐光明的远方,所有的疲惫、强忍的不适在这一刻被彻底抛弃:“太阳!!太阳出来啦!!!天亮了!!!王叔叔!!!”她转向同样走到门口的王博士和护士,苍白的小脸因为兴奋染上了奇异的红晕,眼睛亮得如同璀璨的晨星,“快看!太阳出来了!那些病人…他们一定能好起来!一定能!!!我的血没有白给!对不对?!”
她的笑声在那曦光透入的走廊中轰然炸响,不再只是之前的清脆悦耳,而是带着一种经历至暗、劫后余生、并亲手播下希望种子后的巨大释然和生命最原始、最蓬勃的欢欣!那笑声,如此嘹亮,如此充满力量,甚至穿透了icu隔离门沉重的阻隔,在这充满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空间里激荡回旋,如同一束最纯粹、最温暖的圣光,驱散了死亡阴霾,直冲黎明的天际!
王博士站在她身后,看着那片初生的光明和眼前如同新生朝阳般的小小身影,再也忍不住,泪眼模糊。他紧紧握住刚刚送过来的新鲜采血管(里面那瑰丽的液体正透着生命奇迹的光泽),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声音嘶哑破碎地对我低声说,也像是在向世界宣告:“…成了。活性数据比第一次还强…这一管血下去…是真能…真能救命了…”
我跟在她后面一步远的地方,脸上冰冷的泪痕尚未干透,喉咙里堵着的酸楚还未化开。然而,看着小蝶沐浴在破晓曙光中那挺直的、充满力量感的背影,看着她头发上残留的一点被自己揉乱的雨迹在晨曦下跳跃闪烁,听着她那响彻云霄、仿佛涤荡着世间一切污浊尘埃的、象征着希望和救赎的清脆笑声……一股混合着骄傲、释然、难以言喻的钝痛、以及对生命奇迹深深敬畏的洪流,猛烈地冲刷过我酸涩疲惫的心灵。这被黑暗玷污过、又在曙光中昂首的生命之音,不正是一曲响彻尘寰、洗尽铅华的救世曦歌吗?
就在这一刻,我所有的疑虑、恐惧和疲惫,仿佛都被这稚嫩却无比浩荡的天籁之音彻底淹没,被这初生晨曦的辉光彻底照亮、熔化。我的小蝶,这浴火重生的蝴蝶,正用自己的血与笑,为这片痛苦笼罩的大地,呼唤着、也迎接着一个崭新的黎明。我沉默而坚定地,紧紧跟上了她的脚步,也走进了那片越来越明亮的光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