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划界定牧止纷争(1/2)

漠南草原的七月,本该是牧草最丰美的时节。

可当都护府的勘界队伍抵达浑善达克沙地北缘的塔拉淖尔湖畔时,见到的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三十多具尸体横陈在碧绿的草甸上,血水渗入土壤,染红了方圆数十步的草地。秃鹫在天际盘旋,狼嚎声从远处的沙丘后隐隐传来。

“又打起来了!”

北庭都护府长史徐弘基勒住战马,脸色铁青。这位出身讲武堂、追随张世杰多年的文官,此刻右手已按在腰刀柄上。他身后,两百名全身披挂的“安北军”骑兵迅速展开战斗队形,燧发短铳齐齐指向湖畔对峙的两拨蒙古骑士。

“徐大人!是札萨克部和乌珠穆沁部的人!”斥候飞马回报,“为争夺塔拉淖尔夏季牧场,从昨夜厮杀到现在,两边各死了十几个人!”

徐弘基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战场。

东侧是札萨克部的骑兵,约莫百余人,清一色的枣红马,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操着蒙语大声叫骂。西侧乌珠穆沁部人数稍少,但个个剽悍,为首的年轻台吉额尔敦单手持弓,箭已搭在弦上。

两拨人马中间,躺着那些再也站不起来的牧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草原上的世仇,往往就是这样用一代又一代人的鲜血书写。

“传令!”徐弘基声音冷峻,“安北军前进五十步,鸣铳示警!”

“得令!”

五十名骑兵纵马前出,在距离双方还有百步时齐齐举铳。

“砰——!”

五十声铳响几乎同时炸开,硝烟升腾,惊得战马嘶鸣。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双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震慑,不约而同向后退了数步。

徐弘基这才催马上前,用熟练的蒙语高声道:“奉天可汗旨意、北庭都护府令!各部即刻停手!再有动刀兵者,以谋逆论处!”

“天可汗”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草原上空滚过。

札萨克部那壮汉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悻悻收刀入鞘。乌珠穆沁的额尔敦台吉也缓缓放下弓箭,但眼神里的仇恨丝毫未减。

“徐长史!”额尔敦用生硬的汉语喊道,“札萨克部欺人太甚!塔拉淖尔湖畔的草场,历来是我乌珠穆沁先祖留下的夏牧场!他们仗着人多马壮,非要强占——”

“放屁!”札萨克部壮汉操着浓重的口音打断,“这地方明明离我们营地更近!你们乌珠穆沁去年旱灾死了牛羊,今年就想抢我们的草场?做梦!”

眼看双方又要吵起来,徐弘基厉喝一声:“都闭嘴!”

他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那些尸体中间。蹲下身,仔细查看一具年轻牧人尸首上的伤口——是弯刀从斜侧劈入脖颈,几乎斩断了半边脖子。伤口边缘整齐,力道极大。

“这一刀,是精锐战士的手法。”徐弘基站起身,目光如电扫向札萨克部队伍,“你们部里,有巴特尔(勇士)参战了?”

那壮汉神色一僵。

草原规矩,部落间的草场争端,通常由普通牧人解决。一旦出动各部供养的“巴特尔”——那些专职战斗的精锐武士,就意味着冲突升级,不死不休。

“是……是他们先动用了弓箭手!”壮汉强辩道,“你看那些中箭的,都是我们的人!”

徐弘基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向都护府的马车。车内,一位身着四品文官服色的中年官员正端坐着,面前摊开一张丈许见方的巨大舆图。图上用朱砂、墨笔细细勾勒出山川河流、湖泊沙地,以及一个个标注着蒙汉双文的部落名称。

“刘主事,”徐弘基拱手,“情况比预想的棘手。两边都死了人,血仇已经结下。”

舆图专家刘秉忠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这是格物院的最新制品。他原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精通测绘,被张世杰亲自点名调入北庭都护府,负责整个漠南漠北的舆图绘制与边界划定。

“死多少人不是关键,”刘秉忠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关键是要让他们明白,从今往后,草原上的每一寸土地归谁放牧,不是靠刀箭说了算,而是靠天可汗的旨意、都护府的舆图说了算。”

他手指轻点图上“塔拉淖尔湖”的位置:“根据我们三个月的实地测量、历代文献考证,以及顺义王额哲殿下提供的祖传牧地划分记载……这片草场,历史上确实更偏向乌珠穆沁部的传统牧区。”

“那札萨克部——”

“但札萨克部近二十年人口增殖,原有牧地不足也是事实。”刘秉忠扶了扶眼镜,“天可汗在狼居胥山颁布的《北疆宪章》说得明白:各部牧界,当兼顾历史沿革与现实生计。所以……”

他从案几下的木匣中,取出一根精致的红木标尺,在舆图上轻轻一划。

“以塔拉淖尔湖中心为圆心,半径十五里内的优质草场,划归乌珠穆沁部夏季专用。十五里至二十五里之间的草场,为两部共有过渡区,按单双年份轮牧。二十五里外,划出新的草场给札萨克部作为补偿。”

徐弘基皱眉:“札萨克部能答应?他们死了人,最后草场还没全拿到。”

“所以需要天可汗的威仪。”刘秉忠收起舆图,眼神深邃,“徐长史,你猜猜,为什么我们这次勘界,顺义王额哲殿下非要亲自随行?”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悠长的号角声。

地平线上,金色的九斿白纛缓缓升起。紧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整整九面代表着蒙古最高权力象征的大纛,在七月炽烈的阳光下猎猎飞扬。纛旗之下,身着蒙古汗王礼服的额哲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左右簇拥着两百名察哈尔精锐护卫。

更让所有人屏息的是——在额哲王驾旁,那面玄底金边的龙旗。

以及龙旗下,只带着十余名亲卫,便服简从的张世杰。

“拜见天可汗——!”

湖畔所有人,无论是都护府官员、安北军士,还是刚才还杀气腾腾的两部牧人,齐刷刷跪倒在地。札萨克部那壮汉跪得最快,额头几乎贴到了草地上。额尔敦台吉单膝跪地,右手抚胸,行的是蒙古贵族见大汗的礼节。

张世杰勒住战马。

他没有穿那身显赫的亲王蟒袍,只是一袭玄色劲装,外罩暗纹披风。但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地坐在马背上,那股历经辽东血战、漠北征尘淬炼出的威严,便如实质般笼罩了整个塔拉淖尔湖畔。

“死了多少人?”张世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徐弘基连忙上前禀报:“回天可汗,初步清点,札萨克部死者十七人,伤二十三人;乌珠穆沁部死者十五人,伤十九人。双方参战者约二百骑,动用弓矢、弯刀,其中……”他顿了顿,“有巴特尔级别的战士介入。”

“巴特尔。”张世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落在那些尸体上,“草原上的勇士,不去为部落开拓新的生存空间,不去抵御外敌沙俄,却把刀锋对准同样在长生天下讨生活的同胞。”

他策马缓缓前行,马蹄踏过染血的草地,在一具少年牧人的尸体旁停下。

那孩子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六岁,胸口插着一支箭,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冲锋时的狰狞。他的手紧紧攥着一把简陋的短刀——那不是战士的武器,只是牧人日常用来切割肉食、修理鞍具的普通刀具。

“这孩子,是哪个部的?”张世杰问。

额尔敦台吉抬起头,眼眶发红:“是我乌珠穆沁部的牧马人卓力格图……他、他去年秋天才行了成丁礼……”

“成丁礼。”张世杰点点头,忽然看向札萨克部那壮汉,“你叫什么名字?在部中任何职?”

壮汉浑身一颤:“回、回天可汗……小人巴图,是札萨克部台吉麾下的百夫长……”

“百夫长。”张世杰语气平淡,“也就是说,你统率着一百名战士。那么本汗问你——今天这一战,是你奉台吉之命挑起,还是擅自行动?”

“是……是……”巴图额头上冷汗涔涔,“是小人见乌珠穆沁人越界放牧,一气之下……”

“一气之下。”张世杰打断他,终于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札萨克部的百夫长,“你一气之下,就让三十多个牧人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让几十个家庭失去父亲、儿子、丈夫。你的一口气,很值钱啊。”

巴图瘫软在地,连连磕头:“天可汗饶命!天可汗饶命!”

“本汗不杀你。”张世杰淡淡道,“杀你一个,换不回这三十多条性命。”

他拨转马头,面向所有跪伏在地的人,声音陡然提高:

“都抬起头来!看看你们身边的人,看看这片草原——长生天赐给所有牧人的草原!千百年来,你们为了一处水源、一片草场,世代厮杀,血流成河。可杀来杀去,草原变大了吗?牛羊变多了吗?你们的子孙过上更好的日子了吗?”

无人敢应。

只有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嚎。

“没有!”张世杰自问自答,马鞭指向东方,“看看辽东!女真人也曾如你们一般,部落纷争不休。可他们统一之后做了什么?不是让族人过得更好,而是挥刀南下,劫掠汉地,最后招致灭族之祸!如今辽东之地,汉民屯垦,女真编户,各安其业——这才是长治久安!”

他再指西方:“再看看西边的准噶尔!巴图尔珲台吉也在整合卫拉特各部,但他整合之后想的是什么?是东侵喀尔喀故地,是勾结沙俄哥萨克,是把整个蒙古拖入更大的战火!”

马鞭收回,张世杰的声音缓和下来,却更显沉重:

“本汗在狼居胥山接受你们共尊的‘天可汗’之名,不是要来做你们的新可汗,继续带着你们互相厮杀。而是要建立一个新秩序——一个能让牧人安心放牧、让商人安心行商、让老人安度晚年、让孩子平安长大的秩序!”

顺义王额哲此时策马上前,用蒙语高声将张世杰的话转述一遍,最后补充道:“天可汗的仁慈,如阳光普照草原!今日塔拉淖尔之殇,当成为最后的血泪!从今往后,各部牧界由都护府秉公划定,立碑为证!再有私自兴兵争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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