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安南逆乱(上)(2/2)
营地中央最大的竹棚里,几个人正在密谋。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面容清瘦、眼神执拗的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陈朝旧王袍,戴着顶有点滑稽的镶玉冠冕,正是自称“大越皇帝”的陈颙。他本是王族远支,洪武年间明军打来时还是个半大孩子,被忠仆带进深山,躲了二十年,复国的念头早就扎根骨髓了。
“陛下,清化府城快撑不住了!”说话的是个魁梧的虬髯大汉,声如洪钟,正是叛军猛将黎颢,“明狗知府杨瓒倒是个硬骨头,城破时抹脖子了。可惜,没逮住活口祭旗!”
陈颙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忧心忡忡:“黎将军辛苦。可探子说,升龙的沐英、朱?已经调兵了,明军火器厉害,甲胄精良,咱们怕是硬拼不过。”
“陛下多虑了。”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穿杏黄道袍、手持拂尘的中年文士,面皮白净,三缕长须,眼神闪烁,正是“大越国师”阮文道。他捋着胡须,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调子,“明军再强,也是劳师远征,水土不服。咱们哀牢山是天险,林深瘴重,他们的火炮战马进了山,就是废铁累赘。咱们只要避开锋芒,引他们深入,靠着地形袭扰,断他们粮道,等他们人困马乏,再一举歼灭,何愁明军不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贫道已派人暗中联络占城、真腊,许以重利,请他们在边境陈兵声援。大明再强,还敢同时跟安南、占城、真腊开战?湖广、广西的明军还得防着苗瑶土司,未必能全来。这是天赐良机,复我大越江山,就在眼前!”
“国师妙算!”黎颢大声赞同,又皱眉,“可那些跟着咱们的土司,心思不一,有的就想捞好处,未必肯死战。尤其是谅山那边几个头人,听说王弼那老家伙要来,已经开始动摇了。”
陈颙看向阮文道。阮文道冷笑:“墙头草罢了。陛下可以下旨,斩杀明军将领士兵的,重赏!事成之后,裂土封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至于那些动摇的……黎将军知道该怎么做。”
黎颢眼中凶光一闪:“明白!谁敢背叛,末将灭他全寨!”
陈颙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好!就按国师说的办!黎将军,清化城务必尽快拿下,拿到城里粮草军械,以此为根基,挡住明军第一波。国师,联络外援、安抚内部,全靠你了!”
“臣(贫道)必竭尽全力!”
阮文道走出竹棚,望着营地里乱糟糟的兵卒和远处黑沉沉的山林,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复国?他心里嗤笑。陈颙不过是个傀儡,真正的目的……他望向东南方,那里是茫茫大海。借这场乱子,捞足筹码,无论是跟明朝讨价还价,还是……他心里那个更隐秘的计划,都需要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
“起风了……”他喃喃道,道袍在山风里猎猎作响。远处天边,雷声隆隆,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乌云,照亮了他半明半暗的脸。
一场席卷南疆的血雨腥风,就此拉开大幕。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应天城,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吴王府,镜心苑太液池边,洗尘阁。
朱栋正蹲在水边,手里拿着块馒头屑,逗弄池子里肥得流油的锦鲤。他一身月白常服,头发随意束着,看着悠闲得很,完全不像个执掌大明军事委员会、神策提举司的议政王。
“父王!父王!”
朱同燧风风火火冲进来,一身天枢参将府的训练服汗湿了大半,脸上还带着泥点子,“神了!您说的那个‘特种山地作战小队’训练法子,真管用!今天拉练,赵铁柱那小子带着他的人,在林子里把三支搜索队耍得团团转,最后摸到指挥部,把蓝军的旗都给拔了!”
朱栋头也不抬,慢悠悠撒着馒头屑:“燧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遇事要沉稳。不就是个演习吗?看把你高兴的。”
“这不是演习,这是实战检验!”朱同燧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下去,“您不知道,那几个老行伍一开始还不服气,说咱们小打小闹,真上了战场屁用没有。结果今天全傻眼了,赵铁柱他们用的绳降、陷阱、伪装,全是他们没见过的路子!”
“没见过就对了。”朱栋终于拍拍手站起来,在池边洗了洗手,“打仗不能光靠人多势众,有时候一把精巧的匕首,比一把沉重的大刀更有用。对了,你大哥呢?”
“大哥去京郊大营了,说是新到了一批‘洪武二十三年式’速射炮,要去验验货。”朱同燧抹了把汗,“父王,听说南边安南不太平?”
朱栋走到亭子里坐下,神色淡了些:“嗯,沐英来的急报,有些余孽闹事。”
“余孽?”朱同燧眼睛一亮,“那岂不是有仗打了?父王,咱们神策军……”
“打住。”朱栋瞥了他一眼,“杀鸡焉用牛刀?南部战区几十万兵马是吃干饭的?沐英、朱?、王弼、朱寿,哪个不是能征善战?用得着你小子千里迢迢跑过去?”
朱同燧讪讪一笑:“我这不是……想替父王分忧嘛。”
“真想分忧,就把天枢参将府那几千号人给我练好喽。”朱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哪天北疆或者东海真有大事,才是你们上场的时候。至于安南……”
他望向南方,眼神深邃:“不过是疥癣之疾,翻不起大浪。”
话虽这么说,但当天下午,朱栋还是进了宫。
乾清宫西暖阁里,朱标正对着一份奏折皱眉,见朱栋来了,直接把折子递过去:“二弟你看看,这帮御史,闻着点味儿就开始聒噪。说什么安南之乱,是改土归流太急,新政推行过猛所致,建议暂缓新政,安抚土司。”
朱栋接过来扫了几眼,笑了:“老调重弹。大哥,还记得洪武年间,咱们推行摊丁入亩时,他们怎么说吗?说‘此举必致天下大乱’。结果呢?百姓赋税轻了,国库收入反而多了。”
“道理我懂。”朱标揉着太阳穴,“可这帮人整天在耳边嗡嗡,烦得很。沐英的第二封急报也到了,说叛军有外联迹象,占城、真腊可能不稳。”
朱栋神色认真起来:“这倒是个麻烦。安南地形狭长,叛军要是真跟外藩勾结,战事容易拖成烂账。得给沐英足够的权柄,必要时可先斩后奏。湖广、广西的兵马也要动起来,一方面是威慑外藩,另一方面也是给沐英当后援。”
“已经下旨了。”朱标道,“调湖广兵一万,广西兵八千,入安南归沐英节制。另外,授沐英全权处置之权。二弟,你觉着……三弟这次能行吗?”
朱?是朱标和朱栋的同母弟,关系亲近,朱标这话里有关切,也有期待。
“三哥镇守山西多年,边患也见过不少,不是纸上谈兵的主。”朱栋沉吟道,“只要他不轻敌冒进,稳扎稳打,凭着咱们的火器和兵力优势,平定叛乱问题不大。怕就怕他求胜心切,被人诱入险地。”
“那你写封信提点提点他?”
“信要写,但也不能说得太直白,伤了老三面子。”朱栋笑道,“就以讨论山地战法、火器在丛林中使用要点为名,旁敲侧击提醒他。另外,可以让鹗羽卫在南洋的眼线都动起来,盯紧占城、真腊,还有那些红毛夷的商馆,看有没有人暗中搞鬼。”
“好,就按你说的办。”朱标松了口气,有朱栋帮着谋划,他心里踏实不少,“对了,徐家那边……辉祖递了折子,说想去北疆巡视防务。我看他还没从丧父之痛里完全走出来,想用事务麻痹自己。”
徐达是乾元八年三月走的,朱标特旨辍朝七日,亲王以下皆往祭奠,已是极尽哀荣。徐辉祖承袭了魏国公爵位,但明显还没缓过劲。
“让他去吧。”朱栋叹道,“男人有时候就得忙起来,忙起来才没空胡思乱想。北边有燕王(朱棣)照应,出不了岔子。”
兄弟俩又商议了些细节,朱栋才告辞出宫。坐在回府的马车里,他掀开车帘,望着应天城繁华的街市,商铺林立,行人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盛世气象。
可这盛世的边角,烽烟已起。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朱栋喃喃自语,放下了车帘。
三天后,升龙城南门外,两万明军誓师出征。
朱?一身乌金甲,外罩亲王蟒袍,站在点将台上,声如洪钟:“弟兄们!安南逆贼陈颙,不思皇恩,悍然作乱!攻我城池,杀我官民!此等行径,天理难容!本王奉旨讨逆,望诸位奋勇向前,荡平宵小,扬我大明军威!”
“荡平宵小!扬我军威!”两万人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大军开拔,铁流南向。朱?跨上战马,最后回望了一眼升龙城,心中豪气干云。
“陈颙,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而安南深山处的叛军营地里,阮文道正对着一份刚收到的密信,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信上只有寥寥数语,用的是西洋文字,落款是一个古怪的符号。
“鱼儿上钩了……”他轻声自语,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国师,陛下请您过去商议军情。”一个侍卫在竹棚外禀报。
“来了。”阮文道整了整道袍,脸上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的神色,掀帘而出。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一场关乎南疆命运的大战,即将在酷热的安南山林中,血腥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