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秦空的选择(2/2)
我的手伸向那个暗灰色的圆盘。
秦空的身体,却在这一瞬间僵硬了。
他没有立刻将圆盘递给我,反而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他托着圆盘的双手开始剧烈地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圆盘,仿佛要通过那冰冷的表面,看透其后连接的、数十亿条鲜活或即将枯萎的生命线。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头,看向我。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痛苦、恐惧,还有一丝……最后的不甘和求证。
“李安如……”,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泣血,“人间……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一半的生魂……真的……真的能……保住吗?能……脱离那个该死的循环吗?能……不再被当成‘燃料’和‘耗材’吗?!”
他的问题,与其说是在问我,不如说是在质问命运,质问他自己即将做出的选择。
我看着他那双几乎要被内心煎熬烧穿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缓缓开口,语气没有激动,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老秦。”
“我的冥界,就在刚才,已经有一半的阴魂,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化为了启动大阵的能量。”
“我麾下最精锐的几十万大军,包括几位大帅,就在我来之前,被我亲自下令,骗进了必死的陷阱。他们现在,正在被炼化成更凶戾的‘火种’。”
“而我,”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等到最后一步,需要将我这一身天君修为,毕生功力,连同性命一起,全部投入那大阵之中,去赌那一线切割两界、独立循环的机会。”
“我失去的,已经够多了。我付出的,即将付出的,只会比你想象的更多。”
“你说……”
我上前一步,几乎与他面对面,目光直视着他眼中最深处的恐惧和犹疑。
“……我至于吗?”
“我至于……用我自己的命,用我在乎的一切,用冥界残存的一切……去骗你吗?”
“去骗这……几十亿与我素不相识、甚至不在一个维度的人间的……一半生灵吗?”
我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秦空的身体晃了晃,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他眼中的挣扎和最后的不甘,如同风中残烛,在我这番近乎自毁式的陈述下,一点点地熄灭了。
我想秦空应该明白了。
这不是阴谋,不是欺骗。这是两个世界,在绝望的悬崖边上,被迫进行的、最残酷也最无奈的豪赌。赌注,是各自一半的生灵,以及……发起者的一切。
他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更好的选择。站在天庭那边?结果只会更糟。他早已看清。
终于,秦空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着圆盘的手指。
那冰冷的、暗灰色的、决定着数十亿生灵命运的圆盘,落入了我的手中。
入手沉重,带着一种不祥的冰凉触感,仿佛握住了一块万载寒冰,又像是握住了一个微型黑洞,吞噬着周围所有的温度与希望。
我接过圆盘,心中一直紧绷的某根弦,骤然松弛了一点点。最不可控的一环——秦空的决心——此刻,至少在表面上,已经解决。开关到手,计划的最后一块拼图,已然握在掌心。
但看着秦空那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麻木、仿佛灵魂已经提前死去一半的样子,我心中并没有多少轻松。
我将圆盘随意地拿在手中,目光扫过这间压抑的办公室,随手一挥。
角落一张空置的椅子无声滑来,停在我身后。
我坐了下来,将圆盘放在膝盖上,身体向后靠了靠,试图放松一下依旧疲惫不堪的神魂和身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过了片刻,我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随意:
“身上带烟没?”
秦空似乎愣了一下,没料到我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我,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有……这两天……焦虑得不行,烟就没离过手……”他声音依旧干涩,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裤兜。
掏出一个压得有些变形的硬纸烟盒,上面印着某个常见的国产品牌。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烟盒朝我扔了过来。
我伸手接住,烟盒很轻。我熟练地弹开盒盖,从里面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然后又抽出一支,扔回给秦空。
接着,我极其自然、流畅地,顺手就将那还剩大半盒的香烟,揣进了自己外套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我才仿佛想起没有火,抬眼看向秦空。
秦空正手忙脚乱地接住我扔回去的那支烟,看到我顺走他整盒烟的“无耻”行径,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那死灰般的表情,竟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荒诞的举动冲淡了一丝,露出一抹极其短暂、近乎虚无的、哭笑不得的神情。
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从自己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先给自己点上,然后走过来,伸手给我点烟。
橘黄色的火苗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跳跃了一下。
我凑过去,点燃了嘴上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草气息涌入肺部,带来一种熟悉的、属于“人间”的刺激感。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在灯光下袅袅升起,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秦空也退回到自己的办公椅前,点燃了那支烟,默默地吸着。烟雾缭绕中,他佝偻着背,显得更加颓丧和苍老。
“人间……遭了这次劫难之后,”秦空忽然开口,声音在烟雾中显得有些缥缈,“就真的……不会再有了吧?不会再被当成……韭菜,一茬一茬地割了吧?”
我夹着烟,目光看着膝盖上那个暗灰色的圆盘,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屏幕——屏幕上还停留着暗河名录的总览页面。
“自然不会。”我吐出一口烟,语气肯定,“冥界没天界那些人那么无耻,也没那么……短视。”
“我说过,人间和冥界,本就是一个内循环系统。阳寿尽,阴魂入冥界;冥界秩序运转,或轮回,或消散反哺天地。这是一个相对封闭、自洽的循环。破坏人间的根基,导致生魂大规模非正常枯竭,就等于破坏了循环的起点,最终冥界自己也会跟着崩溃。”
我弹了弹烟灰,继续道,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道理:
“没人会这么蠢。做杀鸡取卵、自毁长城的事。至少,在建立起真正稳固、可持续的新秩序之前,不会。”
秦空听着,默默地点头,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仿佛要将所有的焦虑和恐惧都吸入肺里,再随着烟雾吐出去。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香烟燃烧发出的细微“嘶嘶”声。
过了半晌,秦空再次开口,这次声音更低,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空洞:
“李安如……你知道吗?这两天,我……我真的熬不住了。”
他抬起头,隔着烟雾看着我,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即将解脱的光芒。
“我……我就是个普通人。有点小聪明,有点机缘,得了点异术,爬到了第七处一个小小负责人这个位置……我以为我能做点什么,保护点什么……”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苦涩。
“可到头来……我发现我什么都保护不了。天庭把我当棋子,当手套,干着最脏的活。你……你也把我当棋子,当钥匙,开启这……这灭世般的计划。”
“不管我站在哪一边,最终,我的手上……都注定要沾满数也数不清的、无辜者的血。”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每天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些被‘人格替换’侵蚀的人,他们茫然的眼神,他们家人痛哭的脸……还有……还有那些即将因为我按下开关而消失的……几十亿张面孔……他们可能正在吃饭,在睡觉,在和家人说笑,在为了生活奔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个罪人。彻头彻尾的罪人。从我被卷入这一切开始,我就已经是了。这些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受着最残酷的心理折磨……比任何酷刑都难受……”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瞬间燃烧掉一大截,火光映亮了他布满血丝、痛苦扭曲的脸。
“直到现在……直到刚才……我终于……终于想到了……唯一的解决方法。”
我正下意识地滑动着手机屏幕,心神其实有一半在留意黑疫使可能传来的神识通知,以及膝盖上这烫手山芋般的圆盘。听到秦空的话,我随口应道,目光没有离开手机:
“哦?是什么方法?”
问完,却没有立刻听到秦空的回复。
办公室里只有烟雾无声缭绕。
几秒钟后,我才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住。
我盯着手机的眼睛,缓缓抬起。
视线越过手机屏幕的上缘,看向秦空刚才站立的位置。
秦空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几步,回到了他自己的那张宽大办公椅前。
他背对着我,面向办公桌,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伸向办公桌下方半开的抽屉,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他的动作有些慢,有些……僵硬。
“秦空?”我皱起眉头,心中掠过一丝极其轻微的不安,但并未太在意,只以为他是想拿什么东西,“做什么呢?想到了什么办法,倒是说啊。”
回应我的,是秦空慢慢转过来的侧脸。
他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笑容。
那笑容很淡,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安宁。与他之前那痛苦、焦虑、颓丧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再无半分挣扎和恐惧。
“李安如……”
他轻声说道,声音平和得让我心头猛地一跳。
“罪人,就该受罚。”
“老李……”
“人间的未来……”
“托付给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那只在抽屉里摸索的手,猛地抽了出来!
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通体漆黑、造型简洁、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手枪!
我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想干什么?!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秦空已经毫不犹豫地、动作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般,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右侧太阳穴!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平静到诡异的笑容。
眼神中,是一种彻底解脱的、近乎神圣的光芒。
然后——
“砰——!!!”
一声清脆、响亮、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格外惊心动魄的枪声,猛然炸响!
枪口火光一闪!
秦空的脑袋猛地向左侧一歪!
一股温热的、鲜红的、夹杂着些许灰白物质的液体,混合着碎裂的骨茬,从他太阳穴另一侧喷溅而出!在办公室雪白的墙壁上,炸开了一朵触目惊心、猩红刺目的……血花!
他脸上的笑容定格。
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软软地、无声地,向后倒去。
“噗通。”
沉重的躯体砸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椅上,又因为冲击力而滑落,最终瘫倒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手枪从他松开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滚了几圈,停在不远处。
鲜血,从他太阳穴那个狰狞的洞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灰黑色的头发,浸透了地毯,蔓延开来,形成一滩不断扩大、颜色刺目的猩红。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香烟在我指间无声燃烧的细微“嘶嘶”声。
以及……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新鲜血液的甜腥气味,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
我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捏着那半截燃烧的香烟,膝盖上放着那个暗灰色的圆盘,另一只手的手机屏幕还亮着。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地毯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鲜血仍在流淌的躯体。
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