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地府兵马大元帅(2/2)
我没有再多言,简短地又说了两句鼓舞士气的话,便在青冥及众将领的恭送下,化作流光离去。
将长冥军营地上空那略显“规范”的热烈气氛,抛在了身后。
最后的目的地——护幽军驻地。
这里的气氛,最为复杂。
护幽军刚刚经历了主帅更迭。
赤燎“旧伤突发,闭关疗养”,由久已赋闲的前任地府兵马大元帅镇狱临时接掌兵符。这个消息来得突然,许多中下层将领和士兵心中都充满了疑虑和不安。
赤燎在护幽军中威望极高,深受爱戴,他的“突然倒下”,难免让人浮想联翩。但镇狱毕竟是名义上的地府军方最高领袖,资历极老,且接手后行事沉稳,并未大肆更张,只是严格按照上级(也就是我)的指令进行调动和准备,倒也暂时稳住了局面。
营寨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躁动和淡淡的迷茫。士兵们依旧在整备,但交谈声低而杂乱,眼神中少了其他几军那种或狂热、或认命、或规范下的激动,多了几分猜疑和忧虑。
我降临时,镇狱正在校场边,亲自检查一批刚运到的、用于“洞口内部封印”的特殊符箓和法器。他身材高大,虽已“荣养”好几年,但骨架依然宽阔,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玄黑色元帅重铠,没有戴头盔,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简单束起,面容方正,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并不特别明亮,却沉淀着历经无数风浪后的沧桑与平静。
看到我出现,他并没有像其他几位大帅那样表现出过多的惊讶或激动,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旁边吩咐了几句,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标准却并不显得卑微的军礼。
“老臣镇狱,参见陛下。”声音平稳,略带沙哑,如同磨损过的皮革。
周围的将领和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跪倒一片。
“镇狱大元帅请起,诸位平身。”我上前一步,伸手虚扶,这次,我实实在在地托住了他的小臂,将他扶起。
这个动作让我微微一愣。镇狱的手臂很稳,肌肉并不特别贲张,却蕴含着一种长久锻炼留下的、内敛的力量感。更让我注意的是他的眼神,平静,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了然的温和。
“陛下亲临,老臣有失远迎。”镇狱顺势站直,目光平和地看着我。
“是朕来得突兀。”我笑了笑,与他并肩朝着相对安静的营帐方向走去,挥退了试图跟上来的亲卫和将领,“只是……有些话,想与大元帅聊聊。”
镇狱点点头,没有多问。
我们走到一座空置的、原本用于堆放杂物的帐篷旁,这里远离主要通道,相对安静。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昏黄的冥日光线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深邃。
“镇狱,”我直接唤他的名字,省略了官衔,“朕将你从府中请出,临时调来执掌护幽军,心中……可有疑虑?或者说,怨恨?”
我的问题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
镇狱闻言,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反而缓缓地摇了摇头,那深邃的眼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感慨。
“陛下,”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老臣……没有疑虑,更无怨恨。”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
“当年,陛下于地府初定、百废待兴之际,重整朝纲,肃清积弊。老臣身为地府名义上的兵马大元帅,确实……在一些重要将领的举荐、一些军资的调配,甚至在一些……派系的平衡上,私心甚重,亦不乏结党营私、巩固权位之举。”
他坦然地承认着自己过往的不堪,语气中没有辩解,只有陈述事实般的平静。
“陛下当时,完全有理由,也有能力,将老臣一撸到底,甚至寻个由头,让老臣魂飞魄散,亦非难事。”镇狱看着我,目光清澈,“但陛下没有。”
“陛下给了老臣体面。在朝堂之上,并未直接驳斥老臣,让老臣颜面扫地。事后,也只是逐步收回了实际的兵权,交由厉魄将军等真正有能力、且忠于陛下的将领执掌。而老臣这‘地府兵马大元帅’的头衔……陛下却从未下旨褫夺。”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并无怨怼,反而有一丝释然。
“不仅如此,陛下还准老臣‘荣养’。府邸依旧,俸禄照发,一应待遇,未曾有半分苛刻。甚至,逢年过节,宫中还有赏赐下来。让老臣这个失了势、犯了错的老朽,得以安度残年,保有最后的尊严。”
镇狱说到这里,对我拱了拱手,那是一个很郑重的动作。
“陛下对老臣,可谓仁至义尽。老臣心中,唯有感激。”
他的话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但那份历经世事沉淀下来的真诚,却比青冥那些激动人心的表态,更让人觉得沉重。
我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当初留他体面,固然有稳定旧部人心、显示新朝气度的考虑,但更多的,或许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失了牙的老虎,无需再浪费精力去踩上一脚。所谓的“仁至义尽”,更多是政治上的计算和冷漠的宽容。
“别这么说,”我移开目光,望向营寨中那些依旧带着疑虑忙碌的士兵,语气有些复杂,“你这么说,朕反倒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哈哈……”镇狱忽然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冲淡了之前略显沉重的气氛,也让我微微一愣。这位以严肃古板着称的老帅,竟也会如此大笑?
“陛下不必如此。”镇狱止住笑,脸上却依旧带着轻松的神色,“老臣昨日接到夜枭大人传令,说要老臣临时接掌护幽军,执行一项绝密重任时……老臣心中,便暗自有了些猜测。”
他看着我,目光坦然:“老实说,老臣没有怕。非但不怕,反而……有些激动。”
“激动?”我皱眉,不解。
“是啊,激动。”镇狱点头,笑容收敛,眼神变得深远,“陛下,您知道吗?老臣最怕的,不是被剥夺权力,不是被冷落,甚至不是死亡。”
“老臣最怕的,是就那样一直‘荣养’下去。在宽敞却冷清的府邸里,一日复一日,看着头上这项‘地府兵马大元帅’的头衔,却感觉自己像个……像个摆在架子上落灰的装饰,像个早已死去、却还顶着名号的空壳。”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深切的、属于军人的悲哀。
“这个头衔,是老臣一生征战,用血、用魂、用无数袍泽的性命换来的。它不应该是个笑话,不应该是个用来安抚旧部的符号,更不应该……被一个早已不配它的老朽,一直顶在头上,直到魂力自然消散的那一天。”
镇狱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现在,好了。”
“陛下又想起了老臣,给了老臣任务,给了老臣重新披甲执戈、站在军队前面的机会。哪怕这个任务,很可能……是一条不归路。”
他看向我,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和……解脱。
“谢谢您,陛下。”他再次拱手,深深一躬,“谢谢您,给了老臣一个……体面的死亡方式。让老臣不至于辱没了这项‘地府兵马大元帅’的头衔。让老臣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元帅,像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走向终点。”
“这……足够了。”
他说完了。
帐篷旁一片寂静。
只有远处营寨隐隐传来的嘈杂,和冥界永不止息的风声。
我看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皱纹深刻、却将脊梁挺得笔直的老将,看着他眼中那毫无作伪的坦然与感激,心中那早已冰封坚硬的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很轻微,但确实存在。
我沉默了很久。
直到镇狱直起身,重新用那平和的目光看向我,仿佛在等待我最后的指令。
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镇狱。”
“老臣在。”
“朕决定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自此战之后,冥界朝堂的官僚体系中,‘地府兵马大元帅’这个头衔……将不再设立新的继承者。”
“这个头衔,它所代表的一切荣耀、责任,以及……结局。”
“永远,只属于你。”
“镇狱,大元帅。”
我将这句话,清晰地、郑重地,送入了他的耳中。
镇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
他那双沉淀了无数沧桑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光芒。那光芒并非对生的渴望,也非对死的恐惧,而是一种……夙愿得偿、此生无憾的极致光彩。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在这一刻舒展开来。
然后,他后退半步,整理了一下身上那略显陈旧的元帅铠甲,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
接着,他面向我,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去。
不是简单的躬身,而是一个极其标准、极其郑重的、属于军人的最高礼节。
“镇狱……”
“谢陛下成全!”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却充满了无比的力量和满足。
我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数息之后,才缓缓直起身。
他的脸上,已然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肃穆。
我知道,无需再言。
我无法再面对这位独自站立在风中、仿佛与身上那副旧铠甲融为一体、等候着最终使命的老帅。
我没有再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
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消失在西北方向晦暗的天际。
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