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最终军令(1/2)
“被抛弃了?”
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血锈和硝烟的味道,缓慢地、清晰地敲打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端坐于帝座之上,覆盖着玄黑龙纹帝袍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拢了一瞬,旋即又恢复了松弛。
脸上那层属于幽冥大帝的、惯常的威严与平静没有破碎,只是眼眉几不可见地向上挑动了一下。
“赤燎将军,”
我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听不出喜怒,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上位者对下属突兀言行的审视与疑惑,“何出此言?军令已下,四军开赴预定方位,乃是为封印虚空洞口,保卫冥界疆土。‘抛弃’二字,从何谈起?”
我没有立刻发怒,也没有解释,只是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仿佛真的只是在询问一个不合时宜的词汇。
赤燎站在那儿,像一座骤然遭遇寒流而僵硬的石雕。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胸膛微微起伏着,那双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如同冥界忘川河底的暗流,汹涌而混乱。
疑惑、痛苦、一丝濒临绝望的求证,还有更深处的、属于军人的倔强和不肯糊涂死去的执拗。
殿内的空气似乎被抽得更干了。厉魄依旧站在原处,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蜷缩又松开,手背上青筋隐现。夜枭的呼吸声似乎也放轻到了极致。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对于此刻的森罗殿而言,却漫长得如同几个时辰。
终于,赤燎的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的是熔岩与碎冰的混合物。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加干涩,却努力维持着清晰:
“陛下……末将,能坐上这护幽军大帅的位置……”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飘忽了一瞬,越过我,望向了殿顶那幽暗的藻井,又或者,是望向了更遥远的过去。
“……是因为厉魄将军的提拔。”
他这句话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费力挖掘出来的。
“末将很年轻……至少,在冥界诸多积年的鬼将、阴帅之中,末将资历最浅。末将也……冲动过,莽撞过。”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但那弧度却僵硬得如同刀刻,“满朝文武,将帅之才车载斗量,比末将沉稳的,比末将睿智的,比末将功勋卓着的……数不胜数。能轮上我赤燎,一个靠着敢打敢拼、有些许战功,却无甚根基的鬼将,成为冥界七军之一的大帅……说实话,陛下,在接到敕令那天之前,我从未想过。梦里……都没敢这么想过。”
他的语气很平实,没有刻意渲染,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正是这种平实,让话语里的重量更加真切地压了下来。
我依旧保持着那副倾听的姿态,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近乎鼓励的笑意,仿佛在听一位臣子回忆往昔。
“然后呢?”我问道,声音温和,“赤燎将军能居此位,自然是凭你的本事与战功。厉魄将军举贤不避亲,亦是常理。这与朕方才的军令,与你口中那‘抛弃’二字,有何关联?”
我的笑容似乎给了赤燎某种错觉,或者,是更深沉的刺痛。他眼中的悲凉之色更浓了。
“然后……”赤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自从末将当上这护幽军大帅,穿上这身帅甲,站在护幽军的大纛之下……末将对手下数万将士说的最多的话,便是要保卫冥界,保卫陛下您缔造的这方阴司秩序,保卫我们死后仅存的这处安身立命之所!”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却又因为情绪的激荡而微微颤抖。
“护幽军的将士们……他们大多出身寒微,是战场上游荡的孤魂,是枉死城中不甘的怨灵,是冥界各处汇集而来的、除了手中兵刃和身边袍泽便一无所有的阴魂!我告诉他们,跟着陛下,有尊严,有饭吃,有袍泽可依,有冥界可守!我告诉他们,我们的牺牲,是为了身后的酆都,是为了冥界千千万万的子民,是为了陛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们信了!陛下!他们真的信了!他们训练很刻苦,作战很勇猛,伤亡……也很大!但他们从未抱怨过!从未!攻陈尸谷,守酆都城,战虚空洞口……每一次死战,冲锋在前的是他们,断后阻敌的是他们,伤亡名录上名字最多的……也是他们!他们……他们对着冥旗,对着您的圣像发誓效忠时,眼里是有光的!他们只谈付出,不求回报!他们真的……真的把冥界当成了家,把您……当成了他们愿意效死的主君!”
赤燎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失控,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崩溃边缘的嘶哑。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但并没有泪水——冥界的鬼将,早已流不出阳世的泪,但那浓重的悲愤,却比任何泪水都更具冲击力。
“所以呢?赤燎将军,”
我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但眼神已经渐渐转冷,那温和的询问之下,是隐隐的不耐与审视,“你麾下将士忠勇可嘉,朕心甚慰。但这,与你质疑军令,妄言‘抛弃’,有何干系?朕令四军开赴封印洞口,正是为了保卫冥界,与你平日教导他们的,有何不同?”
我向前微微倾身,帝袍上的龙纹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还是说,赤燎将军觉得,朕的军令,是让你们去送死?是‘抛弃’?”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骤然刺破了赤燎情绪激荡下有些模糊的控诉,将最核心、最残酷的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赤燎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灰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像是被那双冰冷的、带着笑意的眼睛扼住了喉咙。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得更加厉害,额头上,竟然真的沁出了一层细密的、阴气凝聚而成的“汗珠”,在森罗殿幽冷的光线下,闪着微弱而诡异的光。
他欲言又止,那副模样,痛苦、挣扎,却又被某种更大的恐惧和最后一丝对“或许是自己猜错了”的渺茫希望拉扯着,迟迟不敢,或者说,不愿吐出那个最致命的判断。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的时刻,我的目光,越过了几乎要站不稳的赤燎,落在了他侧方,一直沉默伫立的厉魄身上。
厉魄的状态不对。
非常不对。
他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但他那高大魁梧、惯常在千军万马前也岿然不动的身躯,此刻却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细微的颤抖正从他紧握的双拳,蔓延到宽阔的肩膀。他不是在害怕赤燎的质问,他是在害怕……我的目光。
他在恐惧。在为赤燎恐惧,也在为自己接下来可能面对的事情恐惧。
更重要的是,赤燎刚才那番话里,虽然情绪激动,逻辑略显跳跃,但指向性太明确了。他对“抛弃”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也并非仅仅源于对这次特殊军令的疑虑。那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已经窥见了部分真相、却又不愿相信的绝望。
而能让他窥见真相的缝隙,只可能来自极少数知情人。
我的目光在厉魄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停留了一息,心中的了然如同冰冷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
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了。
“厉魄。”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殿中每个人都心头一跳。
厉魄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那双惯常沉稳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慌乱、愧疚,以及一种“终于来了”的认命感。
“滚过来。”我吐出三个字,语调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冰冷的寒意。
厉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他艰难地迈开脚步,那步伐沉重得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又像是背负着万钧山岳。他从赤燎身侧走过,没有看赤燎一眼,但紧绷的侧脸线条,显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一步一步,走到帝座之下的高阶前,停住,然后,深深垂下了头。
我缓缓从帝座上站起身来。
玄黑帝袍曳地,随着我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我走下了一层台阶,居高临下地站在厉魄面前。这个高度,足以让我清晰地看到他发顶,看到他因为紧绷而显得异常僵硬的脖颈。
我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用目光静静地笼罩着他。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叱骂都更让人难熬。
厉魄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额头也见了“汗”。
过了片刻,我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锤:
“厉魄,告诉朕。”
我微微俯身,靠近他一些,压低了声音,却让那冰冷的质感更加直接地刺入他的耳膜。
“是不是你,把你自己猜到的东西……透露了一些,给赤燎?”
这句话问出,整个森罗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成了万载玄冰。
夜枭猛地抬头看向厉魄,面具孔洞后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赤燎则豁然转头,死死盯住厉魄的背影,他脸上的痛苦和挣扎,瞬间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是了,果然……果然有人告诉了他什么,或者说,印证了他那可怕的猜想!
厉魄的身体晃了一下,似乎要站立不稳。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片灰败的坦然。
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是……陛下。”他的声音干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末将……有罪。”
他承认了。
就这么干脆地承认了。
我没有立刻暴怒,只是那平静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幽深,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渊海。我抬起手,不是要打他,而是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啪。啪。啪。
每一下都沉稳有力,拍在厉魄的肩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仿佛拍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头。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甚至又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冷冽,“朕没想到……厉魄,你还真是个帅才。不止能打仗,这揣摩上意、洞察先机、甚至……还敢私下串联、动摇军心的本事,也不小啊。”
我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有点像调侃,但其中的锋芒,让厉魄的头垂得更低。
“看来,朕早就该把镇狱那大元帅的头衔给摘了,然后安在你头上,把这地府军方第一人的实权,真真切切地交到你手上。是不是?”
我继续说着,脚步开始缓缓地、在厉魄面前左右踱步。帝袍的下摆随着我的移动,在冰冷的石阶上拂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厉魄闻言,身体颤抖得更厉害,连忙拱手,声音带着惶恐:“陛下!末将不敢!末将万万不敢有此妄念!末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我停下脚步,侧头看他,打断了他的辩解,“只是于心不忍?只是顾念旧情?只是觉得……赤燎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爱将,不该死得不明不白?还是觉得,朕的计划……太过冷酷?”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质问都像鞭子一样抽打过去。
厉魄无言以对,只能将头埋得更深,拱起的双手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我毫无预兆地动了。
不是法术,也不是什么精妙的招式,就是简简单单、凝聚了肉身力量与磅礴阴气的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厉魄的胸腹之间!
“砰——!”
一声闷响,如同重锤擂鼓!
厉魄那魁梧的身躯,就像是被狂奔的冥兽正面撞上,整个人毫无反抗之力地离地倒飞出去!他身上的帅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重重摔在森罗殿光洁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上,又余势未消地继续向后滑行!
他的身体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帅甲与地面碰撞,迸溅出点点火星。他一直滑行,滑行……直到后背狠狠地撞在了紧闭的、厚重的森罗殿大门之上!
“咚——!!!”
又是一声更加沉闷的巨响,整个大殿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殿门上的狰狞鬼首浮雕似乎都晃动了一瞬。
厉魄瘫靠在门板上,一口浓郁的、近乎黑色的阴气从他口中喷出,他身上的气息瞬间萎靡了一大截,帅甲胸前,一个清晰的凹陷脚印赫然在目。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尝试了两次,都因为剧痛和紊乱的气机而失败,只能半倚着门,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楚的抽气声。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夜枭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但随即又僵住,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也不该干预。
赤燎则彻底呆住了,他脸上的悲愤、怀疑、痛苦,全部被这暴力而直接的一脚踹成了空白和骇然。
他愣愣地看着远处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的厉魄,又猛地转回头,看向帝阶之上那个缓缓收回脚、脸上却露出一种奇异笑容的身影。
我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怒笑,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了极其荒谬、又极其无奈之事的气极反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起初很低,随后逐渐放大,在空旷而死寂的森罗殿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苍凉。
我一边笑,一边摇着头,目光扫过瘫倒的厉魄,扫过惊骇的赤燎,扫过紧张僵立的夜枭。
“厉魄啊厉魄……朕的好将军!”
我止住笑声,但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有些狰狞,眼底是翻涌的怒火与更深沉的疲惫,“朕做的事,是有私心!苏雅死了,齐天死了,朕想报仇,想拉着该陪葬的一切下地狱!这一点,朕从不否认!”
我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染血利刃:
“但是!最大的好处,是整个冥界得的!是这千千万万阴魂,是这酆都城,是这忘川河两岸所有依附于地府秩序的存在得的!做大事,当要有牺牲!这个道理,你厉魄身经百战,难道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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