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旧物祟(2/2)

阿秀和吓米赶到井边时,晨光正斜斜地照在水面上,昨晚清亮的井水不知何时又变成了暗红色,水面漂着层油花似的东西,腥气直冲脑门。打更人瘫在地上,指着井绳:“刚才看见个黑影从井里爬出来,拖着根铁链,铁链上还挂着些……些手指头!”

吓米的肩膀还在渗血,他咬着牙抓起桃木剑,剑身上的血迹还没干透,此刻竟隐隐发烫。“是老管家的残魂没散干净,他在找当年藏在井里的东西。”他往井里扔了把糯米,糯米刚触到水面就炸开,溅起的血珠落在地上,烧出一个个小坑。

阿秀突然想起绣娘日记里的插图:井壁上刻着朵莲花,花心处有个凹槽。她搬来井边的青石凳,踩着凳子往井里看,果然在离水面三尺的地方,有朵石刻的莲花,花瓣纹路里嵌着些发黑的血垢。“在这里!”她摸出那片荷叶,往莲花上一按,荷叶立刻融进石缝里,井壁突然震动起来,“咔嚓”裂开道缝,里面滚出个黑木盒子,盒盖还挂着把铜锁,锁眼里塞着根干枯的头发。

“这是……绣娘的嫁妆盒!”吓米刚要去捡,盒子突然自己弹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堆发黄的碎布,布片上绣着半句话:“荷花开时,骨殖归……”最后那个字被血渍糊住了,看不清。

就在这时,井里的血水突然沸腾起来,铁链拖地的声音从井底传来,越来越近,带着股铁锈和腐肉的混合味。阿秀抓起地上的碎布往盒里塞,手指刚碰到布片,就被上面的细针刺痛——那些碎布根本不是绣品,是用头发和细骨线织的,布眼里还嵌着些指甲盖大小的骨头渣。

“快盖盖子!”吓米的桃木剑泛起红光,他迎着铁链挥剑砍去,剑刃与铁链相撞,爆出一串火星。铁链突然散开,化作无数条小蛇,吐着信子往阿秀身上缠。阿秀把盒子往怀里一抱,摸出荷包里的薄荷粉撒过去,薄荷粉遇蛇就燃,蛇身立刻冒出黑烟,却没被烧死,反而变得更加粗壮,鳞片上还渗出黑血。

“她的骨头还在井里!”阿秀突然明白过来,日记里说绣娘死后,老管家把她的尸骨拆成了小块,藏在井壁的暗格里,“盒子里的碎布是引路的!”她掏出绣娘留下的那片荷叶,撕开衣角蘸了点自己的血,往荷叶上一抹,荷叶立刻变得鲜红。

她踩着井壁的石缝往下爬,井水已经漫到了腰际,冰凉的水里似乎有无数只手在抓她的脚。阿秀咬着牙把荷叶按在暗格上,暗格“吱呀”开了,里面果然堆着堆白骨,上面还套着只玉镯,镯子上刻着个“莲”字。她刚把白骨装进盒子,就听见头顶传来吓米的痛呼,抬头一看,老管家的黑影正掐着吓米的脖子,把他往井里按。

“放开他!”阿秀抓起块白骨扔过去,白骨在空中化作道白光,正打在黑影后脑勺上。黑影惨叫一声,松开吓米,转头瞪向阿秀,那张没有脸的头上突然裂开个血洞,里面淌出黑血,滴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血纹。

阿秀抱着盒子往上爬,黑影的铁链“哗啦啦”缠过来,缠住了她的手腕。就在这时,盒子里的白骨突然发出微光,拼出个完整的人形,绣娘的虚影从白骨里站了起来,穿着那身红袄,手里的绣花针化作道金光,直刺黑影的血洞。黑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像纸一样卷了起来,被金光烧成了灰烬。

井水慢慢变清,露出底下铺着的青石板,石板上刻着完整的字:“荷花开时,骨殖归塘,魂归故里。”阿秀把白骨抱出来,吓米忍着痛在荷塘边挖了个坑,两人将盒子埋进去,上面种了株荷苗。

“等明年荷花开了,她就能真正安息了。”阿秀擦了擦脸上的泥,看着吓米渗血的肩膀,眼眶有点红,“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来……”

“傻丫头。”吓米笑了笑,用没受伤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咱们是在积德呢。”他低头看了眼荷塘,突然指着水面,“你看!”

刚种下的荷苗不知何时已经抽出了嫩芽,嫩芽上停着只红蜻蜓,翅膀亮得像块宝石。晨光洒在水面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渐淡了,只剩下荷叶的清香,混着远处传来的卖花声,温柔得像个刚醒的梦。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的破布,沉沉压在甘田镇的屋顶上。镇西头的老戏台突然传出“咿咿呀呀”的唱腔,那声音不像人声,倒像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片,听得人头皮发麻。阿秀攥着那枚从井里摸出的铜扣子——上面还沾着黑血,跟着声音往戏台走,每走一步,脚下的青石板就渗出一点黏糊糊的东西,踩上去“咕叽”作响。

戏台的幕布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的情景:一个穿戏服的影子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唱戏,水袖甩得又高又急,袖口拖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黑痕。他的脸藏在帽翅的阴影里,只能看见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黄黑的牙齿。“小娘子,陪我唱完这出《霸王别姬》吧……”声音忽男忽女,像是有无数张嘴在同时说话。

吓米的桃木剑在怀里发烫,他刚想上前,幕布突然“唰”地落下来,上面用红线绣着密密麻麻的人脸,眼睛处挖了洞,黑黢黢地盯着人看。“这些都是以前来看戏的人……”阿秀认出其中一张脸是镇上的剃头匠,上个月说去邻镇赶集,就再也没回来。

“锵锵锵——”锣鼓声突然炸响,却不是从戏台后台传来,而是从地下!阿秀低头一看,脚边的石板裂开缝,一只青灰色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脚踝,指甲缝里还嵌着戏台的木屑。她用力踢开,那手却像藤蔓一样缠上来,顺着小腿往上爬,所过之处,皮肤立刻泛起青斑。

“孽障!”吓米挥剑砍去,桃木剑劈在手上,发出“咔嚓”的脆响,手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化作纸灰,却从灰烬里钻出更多只手,密密麻麻地从石缝里涌出来,像潮水一样往两人脚边爬。

戏台上的影子终于转过身,帽翅掉在地上,露出一张被戏油彩涂得惨白的脸,眼睛是两个黑窟窿,正往外淌着墨汁般的东西。“当年你们的祖师爷放火烧了戏台,烧死了我们整整一班子人……”他的水袖突然变得像鞭子一样长,“今天,该还了!”

水袖带着腥臭味抽过来,吓米用剑去挡,却被抽得连连后退,虎口震得发麻。阿秀突然想起那本残破的戏本子里写着:“戏台柱有镇魂钉,钉在寅时,魂不敢出。”她瞥见戏台柱子上果然有个锈迹斑斑的铁钉子,被厚厚的蛛网缠着。

“吓米!帮我挡住他!”阿秀大喊着往后台跑,地上的手抓住她的裙角,她掏出荷包里的艾草灰撒过去,那些手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戏台柱又粗又滑,她爬了两次都滑下来,袖子被石缝里的手撕开个大口子,胳膊上立刻留下几道血痕。

“小娘子,别费力气了……”影子的唱腔变得尖利,水袖突然缠上吓米的腰,把他往戏台中央拖,“让他陪我唱虞姬,你唱霸王,多好……”

吓米的剑被甩到台下,他挣扎着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呲”地一声点燃,扔向影子——火折子刚碰到影子的戏服,就“腾”地燃起来,却被他用水袖一甩就灭了。“没用的!我们早就死在火里了,还怕这个?”

阿秀终于够到了那根镇魂钉,钉子锈得死死的,她用石头砸了好几下才拔出来。就在这时,影子的水袖已经勒住了吓米的脖子,吓米的脸憋得通红,手脚乱蹬。阿秀举起钉子,对着影子的黑窟窿眼睛狠狠扎过去——

“啊——!”影子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黑窟窿里喷出的墨汁溅了阿秀一脸,腥臭难闻。他的身体像纸一样卷起来,水袖里掉出无数只蛆虫,看得人头皮发麻。地上的手纷纷缩回石缝,戏台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叹气。

吓米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脖子上勒出了深深的红痕。阿秀把钉子扔在地上,突然发现钉子尖上沾着点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是片绣着金线的戏服碎片。“原来……他们只是想讨个公道……”

天快亮时,两人在戏台底下挖了个坑,把那枚镇魂钉埋了进去,又烧了些纸钱。阿秀看着戏台柱上的黑窟窿,突然觉得那些被遗忘的怨恨,就像戏台角落里的蛛网,不碰还好,一旦被勾起,就会缠得人喘不过气。

走的时候,阿秀回头望了一眼,晨光中,戏台的破幕布轻轻晃动,像有人在里面偷偷挥手。她拉着吓米的手,快步离开,不敢再回头。地上的青石板缝里,似乎还残留着墨汁般的痕迹,在晨光里慢慢变淡,像从未存在过。

晨光刚爬上戏台的飞檐,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就像被掐断的线,戛然而止。阿秀抹了把脸上的墨汁,腥臭味呛得她直皱眉,刚要拉着吓米离开,戏台后台突然传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谁?”吓米猛地回头,手里不知何时捡了块半截砖头,掌心被硌得发红。阿秀攥着那枚沾了墨汁的镇魂钉,指尖冰凉——钉子尖上的金线碎片在晨光里闪了闪,竟慢慢渗进钉子里,留下一道浅金色的痕。

后台的布帘破了个洞,露出里面黑黢黢的角落。阿秀壮着胆子凑过去,刚要掀帘,一只枯瘦的手突然从帘后伸出来,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手背上布满青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指节处还缠着半截腐烂的红绸。

“还我……我的凤冠……”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从帘后飘出来,气若游丝,却带着说不出的怨毒。阿秀想甩开,那手却像铁钳似的,勒得她手腕生疼,皮肤很快泛起青紫色。

“放开她!”吓米举着砖头砸过去,那手却灵活地一躲,拖着阿秀就往后台里拽。阿秀被拽得踉跄几步,余光瞥见后台堆着的道具——蒙着布的桌椅、缺了胳膊的木人、还有个落满灰尘的凤冠,珍珠早就掉光了,只剩个生锈的铁架子。

“是当年的旦角……”阿秀突然想起戏本子里的注脚:“红姑,擅唱虞姬,焚于戏台,凤冠不知所踪。”她盯着那铁架子凤冠,突然大喊:“你的凤冠在这儿!”

那手果然顿了顿,阿秀趁机抽出被攥得发麻的手,抄起旁边一根断了的木枪,对着布帘后面捅过去——“噗嗤”一声,像是捅穿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随即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那手瞬间缩回帘后,地上留下几滴黑血,像融化的墨。

吓米拽着阿秀往后退,两人刚退到戏台中央,后台的横梁突然“咔嚓”一声断了,带着火星砸下来,溅起满地灰尘。浓烟里,一个穿红戏服的影子慢慢飘出来,脸上的油彩糊成一团,只有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手里紧紧攥着那顶铁凤冠,红绸在风中飘得像条血舌头。

“找了……好多年……”影子的声音忽远忽近,红绸突然朝阿秀缠过来,这次上面竟长满了倒刺,刮得空气“嘶嘶”作响。阿秀把镇魂钉往前一挡,红绸碰到钉子上的金线,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留下焦黑的痕迹。

“金……金线……”影子突然发出哭嚎,“我的……我的凤冠上的金线……”她捧着铁架子,指甲深深抠进锈铁里,黑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地上,竟燃起小小的绿火。

吓米突然想起什么,拉着阿秀往台下跑:“是镇魂钉上的金线!当年祖师爷烧戏台时,红姑的凤冠被钉子钉在了梁上,金线粘在了钉子上!”两人刚跑到台下,就听见戏台“轰隆”一声塌了半边,砖石飞溅中,那穿红戏服的影子在火里尖叫着缩小,最后化作一缕黑烟,被晨光一吹就散了。

阿秀摊开手心,镇魂钉上的金线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地上的绿火还在烧,映着那些没来得及缩回石缝的手,像一丛丛鬼火。远处传来镇上的鸡叫,叫得又急又乱,像是在哭。

“这下……清净了?”阿秀喘着气问,手腕上的青痕火辣辣地疼。

吓米望着塌了的戏台,突然指着废墟里的一样东西:“你看那是什么?”

晨光中,半截烧焦的戏本子躺在瓦砾堆里,最后一页露在外面,上面用朱砂写着:“戏散了,该回家了。”字迹被烧得卷了边,却看得格外清楚。

阿秀把镇魂钉轻轻放在戏本子上,钉子刚碰到纸页,就化作一道金光,钻进了字里。瓦砾堆里的绿火“噗”地灭了,镇上的鸡叫也渐渐平息,只剩下远处传来的豆浆摊吆喝声,热热闹闹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阿秀手腕上的青痕,过了三个月才消。每次下雨前,那里还会隐隐作痛,像有只枯瘦的手,在提醒她那个晨光里塌掉的戏台,和那句没唱完的《霸王别姬》。

戏台塌了的烟尘还没散尽,阿秀蹲在瓦砾堆前,盯着那半截烧焦的戏本子出神。纸页边缘蜷曲如蝶翼,朱砂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仍透着股执拗的红。

“发什么呆?”吓米扛着捆新劈的柴走过来,脚边踢到块碎木片,“这破戏台早该拆了,去年台风天就裂了缝,现在塌了倒干净。”他把柴靠在墙角,蹲下来看阿秀手里的本子,“还留着这破烂干啥?烧了得了。”

阿秀突然翻到中间一页,那里粘着片干枯的凤仙花瓣,颜色褪成了浅粉。“你看这个,”她指尖轻点花瓣,“这是去年端午,我在戏台缝里捡的——当时还以为是谁掉的胭脂。”话音刚落,花瓣突然簌簌抖起来,像被风吹着,却没半点风动。

吓米皱眉刚要说话,废墟里突然传出“咔啦”一声,像是有人踩碎了瓦片。两人对视一眼,抄起旁边的铁锨慢慢走过去——塌落的横梁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约摸能容一人钻进,边缘还粘着几缕红绸,和红姑戏服上的料子一模一样。

“这戏台底下还有密室?”吓米的声音压得极低,铁锨柄被攥得发白,“该不会……”

话没说完,洞口里飘出串细碎的铃声,叮铃叮铃,像系在脚踝上的银铃。阿秀突然想起镇上老人说的——红姑当年登台,总爱在绣鞋上缀银铃,唱到“夜闻环佩响”时,铃响得比伴奏还脆。她攥紧戏本子,指尖被纸页的焦边划得生疼:“里面有人。”

“人?”吓米嗤笑一声,“这塌成这样,活人早喊救命了。”他壮着胆子往洞口里喊了声,回声撞在石壁上,嗡嗡的像有无数人在应。

阿秀突然想起戏本子最后那句“戏散了,该回家了”,心头一动,把本子举到洞口:“红姑?是你吗?你的戏早散了,回家吧——这戏台塌了,再没地方唱了。”

铃声停了。过了半晌,洞里传出个极轻的女声,像浸在水里的棉线,软得发飘:“我的鞋……还在吗?银铃掉了一只……”

吓米突然想起什么,往柴房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手里拎着只蒙尘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只绣鞋,绿缎面磨出了毛边,鞋尖缀着只断了线的银铃,铃舌早没了影。“前阵子收拾戏台角落找着的,以为是废品……”

阿秀接过木盒,慢慢放进洞口。刚松手,就见那只鞋像被无形的手托着,悠悠飘进深处。洞里的铃声突然响得密集,像有无数银铃在飞,混着阵极轻的哼唱——是《霸王别姬》的调子,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时,突然断了,像被风掐住了喉咙。

再探头时,洞口已经被碎砖堵死,像从来没存在过。阿秀摸了摸口袋,那片凤仙花瓣不知何时掉了,只留下点粉白的痕迹,蹭在戏本子上,倒像新点的胭脂。

“走吧。”吓米扯了扯她的胳膊,“村长说要在这儿盖个晒谷场,往后啊,再没人记着这儿演过戏了。”

阿秀回头望了眼废墟,朝阳正爬过断墙,把烟尘染成金红色。她把戏本子塞进怀里,突然笑了:“记不记得住有什么要紧?反正该回家的,都回了。”

两人往镇上走时,阿秀总觉得脚踝处痒痒的,像有银铃在响,低头看却什么都没有。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过青石板,叮铃叮铃,倒真像串断了线的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