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青铜花海(2/2)
“这是用月光和浪花做的戏台,”少年得意地挑眉,“每年中秋都演一遍,台下的‘观众’可多了——你看。”他指向不远处的海面,无数荧光从水里浮起,是当年被超度的魂体,此刻都化作半透明的鱼,围着戏台游弋,鱼鳍上还沾着青铜海花的花瓣。
晚晴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锦囊,倒出里面的东西——是五年前收集的青铜花瓣,每片都用红绳系着,编了串手链。“你说月圆时会来看我们,可去年台风季,渔船遇险,我举着令牌站在礁石上,怎么没见你?”
“那时候我在帮龙王修补珊瑚坝,”少年的耳朵有点红,从怀里掏出个湿漉漉的荷包,“本来想摘朵夜光珊瑚赔罪,结果被夹破了手,血染上去反倒更好看了。”荷包是用海藻织的,里面装着颗莹白的珍珠,珠身上竟天然带着“渡海”二字的纹路。
“渔民说,那夜看见条巨大的鱼,背着遇险的船往岸边游,鱼鳍上还挂着面小旗。”晚晴把珍珠凑到月光下,“原来那是你变的。”
“不是变的,是召唤的‘潮汐鱼’,”少年突然挠挠头,“其实那天我也怕得很,那么大的浪,差点把我的魂体冲散……但想到你可能在礁石上等着,就咬牙撑住了。”他突然指向天空,“你看!”
一轮圆月突然被云遮住,海面暗了下去,唯有礁石滩上的青铜海花亮起微光,花芯里浮出无数细小的字,竟是《渡海记》的全本唱词。少年拉着晚晴站起来,踩着礁石上的字跳起戏里的步子,他的脚一落地,就有浪花涌来托起他的脚踝,晚晴的裙摆扫过礁石,石缝里立刻钻出串串小海花,跟着节奏开合。
“这是我用五年时间排的‘海底戏’,”少年边跳边唱,声音里带着海风的湿润,“观众是鱼虾,伴奏是浪涛,连谢幕的彩声都是贝壳鼓出来的!”他突然停下,从礁石后拖出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一箱戏服碎片——有她当年撕坏的水袖,有被海风吹走的云肩,甚至还有片她掉的假睫毛,每片碎片上都粘着颗极小的珍珠,凑在一起,刚好能拼出《渡海记》里的全套行头。
“我在海底捡了五年,”少年的脸颊有点发烫,“知道你总丢三落四,拼起来给你当念想……要是以后你唱不动戏了,就看着这个,想起当年有个少年总跟着你的调子捣乱。”
晚晴突然笑出声,指着他的脚:“你踩到螃蟹了。”少年慌忙跳开,果然有只青灰色的小螃蟹举着钳子,正对着他的鞋底晃悠,蟹壳上竟也刻着片迷你海花。
“这是我的‘剧务’,”少年把螃蟹捡起来放在肩头,“它负责清理戏台礁石。”螃蟹似乎听懂了,用钳子夹了夹他的耳朵,惹得他直笑。
两人坐在礁石上聊到后半夜,少年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是枚用鱼骨做的哨子,吹起来的声音像极了当年他喊她“姐姐”的调子。“以后遇到难事就吹这个,”他说,“不管我在海底哪个角落,都能听见。”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少年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他最后往海里扔了颗石子,海面应声升起道虹,虹上站满了那些荧光鱼,每条鱼嘴里都衔着片青铜花瓣。“明年中秋,我排了新戏,”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是讲……一个姐姐和一个少年,在礁石上看了五年月亮。”
晚晴握着鱼骨哨,看着他化作点点金光融入虹中,虹渐渐沉入海面,只留下满滩的青铜海花,在晨光里闪着温柔的光。她低头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多了片最大的花瓣,花瓣上用浪花写着行字:“姐姐,你的戏,我每年都在台下听。”
后来,戏班的人发现,晚晴的化妆盒里多了个海藻荷包,每次开嗓前,她都会摸出那颗带字的珍珠蹭蹭脸颊;她的梳妆台上总摆着串贝壳手链,说是能带来好嗓子;还有枚鱼骨哨,被她用红绳系在手腕上,风吹过时,哨子会自己发出“姐姐”的调子。
而渔村的渔民们都说,每逢中秋,要是在礁石滩上摆上壶酒,就会听见海浪唱《渡海记》,唱到“归帆”段时,水里会浮起个穿粗布衫的少年影子,跟着调子拍手,拍得浪花儿都溅成了青铜色。有次个小渔童好奇,问那影子是谁,影子笑着指了指戏台的方向,用海螺吹了段新调子,说是给“台上的姐姐”新编的过门儿。
晚晴六十岁那年,最后一次演《渡海记》,谢幕时,她指着台下的海面,对满堂观众说:“今天的戏,有位特别的观众,他从十五岁看到六十岁,从未缺席。”话音刚落,海面突然涌起道银潮,潮尖上立着个永远十五岁的少年,正举着海螺,对着戏台的方向,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
那天之后,晚晴把桃木剑插回了当年的沙滩,剑旁长出丛青铜海花,花芯里嵌着枚鱼骨哨。有人说,每逢月圆,还能看见位白发老妪坐在礁石上,身边蹲着个少年,一人用海螺吹调,一人跟着哼唱,浪花拍岸的声音,像极了满堂彩。
青铜海花(中)
晚晴六十岁谢幕那天,后台来了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扎着和当年少年一样的歪辫子,手里捧着个褪色的海藻荷包。“晚晴奶奶,我是您的粉丝!这是我太爷爷临终前让我转交的,他说这东西在防潮箱里躺了四十年,该见见光了。”
荷包里滚出颗珍珠,珠身上“渡海”二字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在接触到晚晴体温的瞬间,突然渗出细密的水珠,顺着纹路汇成小溪,在桌面上勾勒出条微型海岸线——正是当年礁石滩的轮廓。更惊人的是,海岸线尽头竟浮出个指甲盖大的少年虚影,穿着粗布衫,正蹲在“礁石”上,专注地往“海里”扔小石子。
“太爷爷说,他当年在珊瑚坝下发现了这个,”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他是您当年救过的渔民家的孙子,说有个穿粗布衫的小哥哥托他保管,还说等您谢幕那天,珍珠会自己演完最后一场戏。”
晚晴指尖刚触到虚影,少年就像感应到了,猛地抬头,冲她露出个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狡黠笑容,然后纵身跳进“海里”,溅起的“浪花”竟真的打湿了桌面。紧接着,整个海岸线开始蠕动,微型海浪里浮起无数荧光鱼,每条鱼嘴里都衔着片青铜花瓣,花瓣拼在一起,正好是《渡海记》的最后一段唱词。
“原来你真的每年都在台下。”晚晴笑出泪来,忽然想起五十年前那个清晨,少年消失前塞给她的鱼骨哨。她颤抖着摸出腰间的哨子,吹了声当年的调子——那是少年总跟着她唱腔哼的过门儿。
哨声落,桌面上海浪突然暴涨,珍珠裂开道缝,里面滚出个更小的青铜海花骨朵,骨朵层层绽开,花心躺着枚鱼骨哨,哨身上刻着行新字:“姐姐,我把潮汐鱼都训练成戏迷了,它们说要陪你唱到嗓子哑。”
就在这时,戏班后辈匆匆跑来:“奶奶,海边突然涨潮了,浪头都是青铜色的,还跟着您当年的录音唱《渡海记》呢!”
晚晴走到窗边,只见夕阳下的海面泛着青铜光,无数浪花拍打着礁石,每朵浪花破碎时,都能听见声清脆的童声合唱,那调子,正是少年用海螺吹了五十年的新编过门儿。更神奇的是,礁石滩上凭空多出座戏台,台口站着个半透明的少年,正举着海螺当话筒,指挥着海浪合唱团。
“他真的拍了新戏。”晚晴握紧珍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又笑了,“傻小子,姐姐这嗓子,可唱不动喽。”
话音刚落,海面突然安静下来,随即涌起道巨大的浪墙,浪墙上竟浮现出晚晴年轻时的戏装虚影,水做的衣袖飘飘扬扬,和少年的虚影并肩站在浪尖,一唱一和地完成了最后一段。唱到“帆归处,有少年候潮来”时,浪墙轰然散去,溅起的水珠在空中凝成片青铜花海,缓缓落在晚晴的白发上。
小姑娘惊呼:“奶奶,您头发上的花会发光!”
晚晴抬手一摸,花瓣竟化作实体,捏在手里温温的,像有人用体温焐过。她低头看向掌心的珍珠,珠身裂纹里渗出些金色粉末,落在桌面上,自动聚成行字:“姐姐,这次换我唱给你听,唱到浪花不翻,潮汐不止。”
那天夜里,晚晴安详地闭了眼,床头放着三样东西:磨得发亮的桃木剑,串青铜花瓣手链,还有颗正在缓缓渗出海水的珍珠。守在旁边的小姑娘突然发现,珍珠裂缝里钻出条极小的潮汐鱼,鱼鳍上还挂着片微型水袖。
第二天,渔村的人发现礁石滩上多了座新坟,墓碑是块巨大的青铜海花石,碑上没刻字,只嵌着颗珍珠。奇怪的是,每逢涨潮,就会有个穿粗布衫的少年虚影坐在碑前,用海螺吹《渡海记》,吹到高潮处,海面就会浮起无数戏装虚影,有穿嫁衣的,有穿战衣的,全都是晚晴当年演过的角色。
有个老渔民说,他在深海打渔时,见过条巨大的鱼,鱼背上驮着座水晶戏台,台上两个小人正在唱戏,一个白发老妪牵着个少年的手,调子唱得忽高忽低,像是有人忘了词,有人在旁边小声提醒。
而那座空坟里,只埋着枚鱼骨哨,哨身被海水泡得发涨,吹出来的调子却依旧清亮,像极了五十年前,一个少年跟在戏班后面,用青涩的嗓音哼着不成调的过门儿。
终章:潮落魂安
晚晴下葬后的第三个清明,青铜海花石墓碑突然渗出墨色汁液,顺着碑体纹路汇成细小的溪流,在坟前积成个巴掌大的水洼。水洼里浮出无数残缺的人脸,有三百年前的官差,有近百年的渔民,还有晚晴戏班里早已故去的伶人,他们的眼眶里淌着海水,齐齐望向深海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在求救。
守坟的小姑娘(当年的校服少女,如今已是渔村小学的老师)刚将一束白菊放在碑前,水洼里的人脸突然剧烈扭曲,墨色汁液瞬间沸腾,溅起的水珠落在白菊花瓣上,竟腐蚀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孔里钻出细如发丝的青铜鳞——与当年食魂鲛身上的尸鳞一模一样。
“是它……它没走干净!”小姑娘吓得后退,指尖被水珠溅到,立刻起了层青黑色的疹子,疹子里隐约能看见细小的鳞片在蠕动,“晚晴奶奶!救我!”
深海方向传来沉闷的咆哮,海水突然竖起道数十丈高的水墙,墙面上覆盖着层青铜色的硬壳,壳上嵌着无数只眼睛,眼白翻出诡异的红,死死盯着渔村的方向。水墙顶端,浮出颗巨大的鲛鱼头,眼窝中跳动的不再是血火,而是两团幽绿的鬼火,嘴里叼着半截青铜锁链,链端缠着团模糊的金光——是少年魂体的碎片。
“三百年的债,该清算了。”鲛鱼的声音比当年更加嘶哑,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水墙突然崩塌,化作无数条小鲛鱼,每条鱼嘴里都衔着片青铜海花瓣,花瓣上用鲜血写着个“债”字,“晚晴死了,少年的魂也快散了,这渔村……该给我当祭品了!”
青铜海花石墓碑剧烈震颤,碑体裂开道缝隙,里面滚出个残破的青铜匣——正是当年装着烧焦戏页的那只。匣盖崩碎的瞬间,飞出无数张泛黄的纸页,纸上的唱词突然活了过来,组成个穿戏服的虚影,正是晚晴年轻时的模样。她手持钟馗宝剑的虚影,剑尖直指水墙崩塌的方向,唱腔清越如当年:“潮来兮,魂归有处;潮去兮,怨煞当诛!”
纸页唱词化作金色的光带,缠住那些衔着花瓣的小鲛鱼,光带接触到青铜鳞的瞬间,竟燃起炽烈的火焰,烧得小鲛鱼发出刺耳的尖叫,鳞片剥落处露出底下的真面目——是无数被吞噬的魂体,它们的皮肉早已被啃噬干净,只剩骨架被青铜鳞包裹,像具具会游动的尸骸。
“是食魂鲛的残魂!”毛小方的声音从礁石后传来,他拄着根新铸的桃木拐杖,杖头镶嵌着片晒干的青铜海花瓣,“它当年被少年的魂火重创,却将一丝残魂钻进了青铜海花的根须里,靠着吸食晚晴和少年的魂气苟活,如今晚晴已逝,少年魂体将散,它终于要彻底破封了!”
他身边站着个半透明的少年身影,胸口的青铜印记已变得极其黯淡,魂体边缘不断有金光消散,像风中残烛。“它……它在啃我的魂核……”少年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就有一缕金光被海风吹散,“姐姐的唱词……快撑不住了……”
水墙崩塌处突然升起个巨大的茧,茧上覆盖着层厚厚的青铜鳞,鳞与鳞之间的缝隙里渗出暗红的汁液,滴在海面上,竟将海水染成了血红色。茧的表面浮现出无数张人脸,都是近百年来在渔港失踪的渔民,他们的嘴巴被青铜丝缝住,眼睛里淌着血泪,正无声地控诉。
“这是‘万魂茧’!”毛小方的拐杖重重顿地,杖头的青铜花瓣突然绽放,射出道金光穿透血红色的海水,“它要把所有被吞噬的魂体炼进茧里,化作它的‘骨血’,到时候别说渔村,整个沿海都会被它变成炼狱!”
晚晴的戏服虚影突然剧烈波动,唱词光带被小鲛鱼撞得节节后退,纸页上的字迹开始褪色,眼看就要消散。小姑娘突然想起晚晴临终前的话:“《渡海记》的魂,不在词里,在听戏人的心里。”她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用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唱起了“归帆”段:“帆归处,潮平岸阔;魂归处,生死契阔……”
歌声刚起,渔村的方向突然传来成片的合唱——是渔村的老人们,他们都是听着晚晴的戏长大的,此刻正拄着拐杖,站在渔港的礁石上,跟着小姑娘的调子哼唱。歌声穿透血红色的海水,那些被青铜鳞包裹的魂体骨架突然停止挣扎,喉咙处的鳞片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模糊的声带,竟也跟着唱起了戏词。
“是人心的念!”毛小方眼睛一亮,将桃木拐杖插进青铜海花石的裂缝里,“少年!借你的潮汐之力,引这歌声入茧!”
少年的魂体突然暴涨出最后一缕金光,他纵身跃向海面,化作道金色的潮汐,托着合唱的歌声冲向万魂茧。歌声撞在茧上的瞬间,青铜鳞纷纷炸裂,露出里面的真面目——是具巨大的鲛鱼骨架,骨架的胸腔里嵌着颗黑色的珠核,珠核上缠绕着无数根血丝,每根血丝都连着个魂体,正是三百年前被吞噬的官差和渔民。
“不!”鲛鱼的残魂发出凄厉的尖叫,骨架突然张开巨口,喷出股浓黑的雾气,雾气里浮出无数只小手,抓向合唱的人群,“我要你们都陪我永世沉沦!”
晚晴的戏服虚影突然举起钟馗宝剑的虚影,剑尖直指鲛鱼骨架的胸腔:“以戏为引,以魂为咒——破!”
宝剑虚影化作道金虹,穿透黑雾,刺进黑色珠核的瞬间,珠核突然炸开,里面涌出无数道白光——是被囚禁了三百年的魂体,它们在歌声中化作点点荧光,顺着金色的潮汐飘向天际。鲛鱼的骨架在白光中寸寸碎裂,残魂发出最后一声哀嚎,被金色的潮汐彻底吞噬。
青铜海花石墓碑的裂缝渐渐愈合,碑前的水洼褪去墨色,露出底下的沙地,沙地里嵌着无数细小的珍珠,每颗珍珠里都映着个笑脸,有晚晴的,有少年的,还有那些被超度的魂体的。
少年的魂体重新凝聚在墓碑前,只是这次,他的身影变得极其透明,像随时会消散。“姐姐的戏……唱完了。”他笑着看向小姑娘,胸口的青铜印记化作片花瓣,落在她的掌心,“以后,这海的潮汐,就是《渡海记》的余音。”
话音刚落,少年的魂体化作无数片青铜海花瓣,随着退潮的海水飘向深海。小姑娘摊开掌心,那片花瓣正在渐渐融化,化作一滴清澈的水珠,水珠里映出个穿戏服的女子和个穿粗布衫的少年,正并肩坐在礁石上,看着潮起潮落,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戏词。
多年后,渔村的孩子们总会在月圆之夜,看见渔港的海面上浮着座水晶戏台,台上有两个小人在唱戏,一个穿戏服的女子,一个穿粗布衫的少年,戏词被浪花卷着,飘到每个渔民的梦里。
青铜海花石墓碑前,永远放着两束花:一束白菊,是给晚晴的;一束青铜海花,是给少年的。墓碑上的纹路,在潮涨时会浮现出《渡海记》的全本唱词,潮落时则变回光滑的石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守坟的小姑娘知道,每个清明,当她把新抄的戏词放在碑前,海水总会轻轻漫过脚背,带着股淡淡的槐花香——那是很多年前,晚晴在道堂的梁上,小红留下的味道。
潮起又潮落,魂来复魂往。
深海之下,那截被少年魂体炼化的青铜锁链,正静静躺在珊瑚丛中,链端长出朵小小的青铜海花,花瓣上刻着行细字:
“戏终人散,魂归大海;潮落潮起,皆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