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裱糊铺的新客(2/2)
沈砚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沙燕翅膀的竹骨接头处,果然有个极小的缺口,是当年削竹时故意留的。爷爷说“留个缺口,好让风筝记住回家的路”。他忽然想起花墙下的那株忘忧草,根须就是从砖缝的缺口里钻出来的,像借着缺口的光,找到了生长的路。
他转身从柜台里翻出本旧画册,是祖父当学徒时画的,封面快掉了,用线缝了好几道。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只沙燕风筝,翅膀缺口处用朱砂点了个极小的“苏”字——那字的笔画,与苏晚发簪上的半荷刻痕,正好组成朵完整的莲,花瓣的弧度、刻痕的深浅,都严丝合缝。
“你叫啥名字?”苏晚递过杯凉茶,杯沿的豁口与那只“阿鸾”青瓷盏的裂纹,形状丝毫不差,像一个模子出来的。
“闻墨!听闻的闻,笔墨的墨!”少年接过茶,咕咚喝了大半,杯底都见了天,“我奶奶说,这名是太爷爷取的,‘闻’是我们家的姓,‘墨’是盼着我能认出老辈的墨痕,别丢了祖宗的手艺。”
他说着,把《竹谱》往桌上一摊,指着书页间夹的东西:“您瞧这页夹着的,我奶奶说,不能随便给人,得交给‘能把半荷拼成全莲’的人,说这样才算‘续上了线’。”
书页间露出张泛黄的药方一角,纸质薄得像蝉翼,字迹淡得几乎看不见,落款“闻仙堂”三个字被茶水洇得发深,墨色沉得像化不开的雾,像祖父诗稿里“年轮漂泊”的“轮”字,带着岁月的重量。
沈砚之忽然懂了——这少年不是来卖画稿的,是来“续线”的。续祖父没写完的诗,续沈苏两家没说完的牵挂,续那些散在时光里的“认亲记号”。就像他手里这根断了的红绳,看似断了,实则早晚会被什么人、什么事接上,把断口的牵挂重新连起来。
风忽然紧了些,墙上的纸鸢画稿“哗啦啦”响,像在跟《竹谱》里的竹子打招呼,墨竹的影与纸鸢的影叠在一起,像幅活的画;门楣上的“归巢”纸鸢也晃得更欢,荷帕翅膀扫过门环,发出“叮铃”声,像在应和少年的话。
闻墨指着画稿上的落款日期,点着“民国八年”:“您看这年份,我太爷爷的日记里写着,那年泉亭驿下大雨,来了个姓沈的先生,穿短褂,裤脚沾着泥,说要找‘会削莲形竹骨’的人,给纸鸢配‘能认路’的画稿。太爷爷一听就知道是找他,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削莲形竹骨!”
沈砚之望着闻墨睫毛上的墨渍,忽然想起从纸鸢线轴里拆出的发丝——他的黑、苏晚的黑、祖辈的白,缠在一起,像此刻桌上的《竹谱》与纸鸢画稿,看似不相干,实则早被缘分捆成了团,拆都拆不开。
他拿起桌上那根断了的红绳,递到闻墨手里:“能帮个忙不?这线得用临安北的法子接,打个‘相思结’,我总也打不好,老掌柜当年教过,我忘了步骤。”
闻墨接过红绳,指尖刚碰到绳子,苏晚发间垂落的红绳梢就轻轻碰了过来,两股红绳像有了灵,竟自己缠成个环,结眼处正好对着荷帕上的莲蓬,像风灯照出的“离魂还”三字,带着说不出的巧,说不出的缘。
沈砚之看着那结,忽然笑了——祖父当年在泉亭驿题的“归期”,原来不是等一个日子,是等一个背着《竹谱》、缠着双环结红绳、叫“闻墨”的少年,踩着秋阳走进这裱糊铺,把断了的线接上,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把没续完的诗续上。
巷口的糖画老汉吆喝起来:“画个纸鸢咯——带线的!能飞的!”闻墨的眼睛亮得更厉害,指着墙上的“归巢”纸鸢,手舞足蹈:“我奶奶说,等找着能拼合半荷的人,就把《竹谱》里的秘方交出来,那里面藏着‘墨痕重生’的法子!能让老辈的墨痕,在新纸上重新活过来!”
沈砚之往灶上添了把柴,柴火“噼啪”舔着锅底,火光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竹谱》的影、纸鸢的影、荷帕的影,叠在一起,像幅慢慢展开的《三世缘图》,把沈、苏、闻三家的牵挂都画在里面。
苏晚给闻墨续上茶,粗瓷杯碰在桌上的声响,竟与记忆里泉亭驿石匠凿石的叮当声融在一起,像首跨百年的歌,终于唱到“相逢”的段落。
这新客来得正好,像当年祖父在泉亭驿等的那场雨,不大不小,刚好能留他在驿站画竹;像祖母在临安北盼的那阵潮,不急不缓,刚好能让纸鸢顺着潮水回来;不多不少,赶在所有墨痕要醒来的时候,赶在所有牵挂要续上的时候。
墙上的纸鸢画稿晃得更欢,竹骨的影与《竹谱》的墨竹重叠,像在说:该续的线,终于到了接的时候;该认的亲,终于到了见的时候;该醒的墨痕,终于到了重生的时候。
闻墨捧着《竹谱》,凑在荷帕旁,指着竹影叽叽喳喳说太爷爷画竹的趣事;沈砚之拿着红绳,跟着学打相思结;苏晚坐在旁边,手里捏着那片池底捞起的木片,墨痕在光里亮着,像在笑,像在说“等你们很久了”。
裱糊铺的阳光,暖得要淌进心里;风里的墨香、竹香、荷香,混在一起,成了“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