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雨夜的敲门声(2/2)
沈砚之想起航海日志里的画,祖父确实爱画沙燕,每只燕子的眼睛都画得圆圆的,用墨点得亮亮的,旁边总注着“阿鸾笑眼”。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纸鸢,翅膀上的沙燕,眼睛一定也是圆的,亮的,像奶奶年轻时的笑。
“民国二十六年那天,沈先生又来了,比平时早,手里攥着张船票,票根都露在外面,是去临安北的,第二天一早的船。”老者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他说终于能亲自把第一百只风筝送过去了,说要当着阿鸾姑娘的面,把‘北’字改成‘团圆’,说要给她涂胭脂,说要带她回钱塘,回泉亭驿的杂货铺。”
雨丝砸在窗户上,发出“嗒嗒”的响,像在哭。“可那天下午,日本人的飞机就来了,‘嗡嗡’的,飞得特别低。余杭巷烧得跟火炭似的,铺子里的绢布、竹骨、账本,全烧着了。沈先生本来已经跑出去了,可想起这只没糊好的风筝还在铺子里,又冲进火场……就再没出来。”
苏晚的眼泪“啪”地滴在纸鸢的翅膀上,晕开一小片朱砂,把“圆”字的最后一笔泡得发粗。她想起奶奶说的,那年三月三,她在临安北的花墙下等了一整天,从天亮等到天黑,只等来一只烧了半边的纸鸢,翅膀上的“北”字被火燎得发黑,只剩下个“匕”。“我知道是他,他总爱在风筝角上系根红绳,编个同心结,说这样哪怕断了线,也能顺着红绳找回来。”
苏晚的目光落在纸鸢的尾巴上——果然系着根褪色的红绳,绳子编着同心结,结扣的打法,与沈砚之祖母绢帕边缘的流苏、望潮桥纸鸢残骸上的红绳,一模一样。她伸手碰了碰红绳,绳子已经脆了,轻轻一扯,就断了根线头。
沈砚之忽然发现,纸鸢的竹骨缝里藏着点东西,像是张纸。他找来小刀,小心翼翼地撬开竹骨的缝隙,里面掉出半张照片——是祖父和祖母在泉亭驿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边缘有点卷,两人站在“潮生堂”的杂货铺门口,祖父穿着青布衫,手里举着只刚糊好的沙燕风筝,祖母站在他身边,发间别着朵栀子,笑得眉眼弯弯。照片的右下角被火烧了个缺口,却正好没伤到人的脸,把两人的笑完整地留了下来。
“这照片……”苏晚的声音发颤,她从没见过祖父年轻时的样子,可照片里的人,眉眼和沈砚之像极了,尤其是那笑,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爹从火场里把这照片扒出来的。”老者抹了把脸,眼泪又掉了下来,“火灭了之后,他在废墟里找了三天,才找着这只烧了点边角的风筝,还有这半张照片——沈先生把照片塞在竹骨里,用蜡封了口,说怕路上弄丢了,想让阿鸾姑娘看看,他这些年没怎么变,还是当年那个会糊风筝、会写‘北’字的沈砚之。”
老者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我爹守着这只风筝,守到闭眼那天,说沈先生的魂说不定就在风筝上,说等找着沈家后人,就得把风筝交出去,把照片交出去,不然沈先生的魂不安生,他的魂也不安生。这三十年,我每年三月三都来余杭巷的老槐树底下等,就怕错过了……今天总算没白等。”
四
风灯的光忽然暗了暗,灯芯爆出个火星,又亮了起来,把屋里的影子晃得忽大忽小。苏晚把两半诗帕铺在桌上,淡绿的绢面拼在一起,半朵荷终于成了整莲,莲心用朱砂点着,红得像胭脂。她把纸鸢放在帕子旁边,翅膀上的“团圆”二字与帕子上的莲花对齐——神奇的是,当两帕重合的瞬间,“团圆”二字的朱砂竟像活了似的,在光里微微发亮,与帕子上的朱砂莲心遥相呼应,红得耀眼。
“奶奶说,两帕重合那天,就是离魂归家的时候。”苏晚的声音发颤,指尖轻轻抚过帕子上的莲花,“她说这话时,手里攥着半块烧焦的诗帕,说那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念想,说只要两帕合一,他就会回来,就会带着纸鸢,带着胭脂,带着所有的念想,回到她身边。”
老者望着合在一起的帕子,望着发亮的“团圆”二字,忽然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我爹说,沈先生总念叨,说他对不起阿鸾,说让她等了太久,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青丝变白发,说要是有下辈子,他不当跑船的,不当裱糊匠,就当余杭巷的老槐树,守着阿鸾,守着裱糊铺,守着这只纸鸢,哪儿也不去,再也不分开。”
雨不知何时小了,天边透出点微光,是黎明的颜色,淡淡的青白,像纸鸢的绢面。沈砚之把纸鸢挂在风灯旁边,暖黄的灯光透过纸鸢的翅膀,在墙上投出只飞着的沙燕,翅膀上的“团圆”二字映在墙上,像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人,肩并肩,手牵手,再也不会分开。
苏晚靠在沈砚之肩上,看着墙上的沙燕影子,忽然笑了,眼泪却还在掉:“奶奶要是看见这只风筝,看见这合在一起的帕子,肯定会特别开心。她说了一辈子的团圆,等了一辈子的团圆,今天终于等到了。”
沈砚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得像炉子里的炭火。“嗯,等到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爷爷和奶奶,终于团圆了,就像这‘团圆’二字,就像这合在一起的帕子,再也不会分开了。”
风灯的光稳稳地照着,墙上的沙燕影子似乎真的动了起来,翅膀轻轻扇着,像要顺着光飞出窗外,飞向临安北的花墙,飞向钱塘江边的老槐树,飞向所有念想归处的地方。檐角的铜铃不响了,雨声也变成了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啃着桑叶,像祖父当年糊风筝时,绢布摩擦竹骨的轻响。
五
老者走时,天已经亮了大半,天边染着层淡淡的粉,像苏晚颊上未褪的胭脂,也像奶奶说的三月三的钱塘潮。他接过沈砚之递来的油纸伞,执意要自己走,说要去钱塘江边烧那片荷叶,“了了我爹和沈先生的心愿,让沈先生知道,风筝交出去了,照片找到了,他和苏姑娘团圆了”。
沈砚之送他到巷口,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晨雾里,手里的油纸伞歪歪扭扭,却走得很稳,像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老槐树下,老者停下脚步,回头朝裱糊铺的方向挥了挥手,手里攥着那片干枯的荷叶,在晨雾里,像握着颗跳动的心。
沈砚之回到铺子里时,苏晚正把那半张照片夹进祖父的诗稿里——诗稿是从钱塘旧宅找出来的,纸页泛黄,上面写着首未完成的诗:“心若流沙聚成原,梦如纸鸢系着弦。北望临安千重浪,等得荷开月满船。”照片正好夹在“心若流沙聚成原”那句旁边,照片里祖父的笑,与诗里的念想,终于凑在了一起。
“奶奶常说,照片是能留住人的,只要看着照片,人就不算真的走。”苏晚摸着照片里祖母的笑,“现在爷爷和奶奶的照片在一起了,诗稿也在一起了,他们就真的不会分开了。”
沈砚之点点头,目光落在纸鸢尾巴上的红绳上——那根断了线头的红绳,被苏晚用细棉线接好了,重新系了个同心结,红得像新的一样。“奶奶常说的俗语,‘红绳系风筝,千里也能寻。绳不断,情不散’,说得真对。”苏晚抬起头,眼里闪着光,“这红绳断了又接,就像他们的情,隔了百年,断了又续,终究还是没散。”
她抬头时,看见沈砚之正望着墙上的沙燕影子,眼里的光,像钱塘江上涨起的潮,温柔又坚定。风灯的光慢慢稳了,照得“团圆”二字暖融融的,照得合在一起的诗帕泛着柔光,照得那半张照片里的人,笑得愈发清晰。
雨彻底停了,老槐树上的水珠“嗒嗒”滴下来,打在青石板上,像在数着剩下的日子——离三月三,还有七天。巷口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豆浆的香气混着油条的焦香飘进来,是人间的烟火气,也是团圆的味道。
苏晚把纸鸢从风灯旁取下来,小心地放在樟木箱里,垫在诗帕和账本上面,红绳露在外面,像根系着念想的线。“等三月三那天,我们带着这只纸鸢去钱塘江边,去望潮桥,去临安北的花墙下。”她看着沈砚之,笑得眉眼弯弯,颊上的胭脂还没褪,像两朵开在脸上的荷,“让爷爷和奶奶,在三月三的潮声里,在纸鸢的飞影里,好好团圆。”
沈砚之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鼻尖闻着她发间的荷香,混着淡淡的栀子胭脂味。“好,我们去。”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轻得像风,“带着纸鸢,带着诗帕,带着胭脂盒,带着所有的念想,去赴那场迟到了百年的三月三之约,去告诉他们,我们找到了,我们团圆了。”
樟木箱的盖子轻轻合上,里面藏着百年的牵挂,藏着百只纸鸢的约定,藏着“沈苏相依”的誓言,藏着那句终于能说出口的“团圆”。窗外的日头越升越高,照在裱糊铺的木窗上,把“团圆”二字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投在老槐树上,投在余杭巷的每一寸土地上,像个温柔的印,盖在了这场跨越时光的念想上。
离三月三,还有七天。七天后,钱塘江的潮水会变成粉红色,会带着栀子香,带着荷香,带着纸鸢的飞影,带着所有的团圆,漫过望潮桥,漫过临安北的花墙,漫过每一个藏着“沈苏”二字的地方,把那句藏了百年的“我等你”,变成永恒的“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