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罗盘的异动(上)(2/2)
“它动了……”苏晚的声音带着水汽,尾音微微发颤,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指尖沾了点湿,“奶奶说,这罗盘认主,除了爷爷,谁碰都没反应。有次隔壁的李叔想借去看自家祖坟的风水,刚拿起来,指针就倒着转,转得飞快,像疯了似的,吓得李叔连夜就把罗盘送了回来,还带了两斤桃酥,说冲撞了罗盘的灵气。”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发间取下那支青玉簪,簪头的半朵荷沾着点晨露,绿得莹润。她小心翼翼地将簪头凑过去,轻轻碰了碰罗盘的边缘——不过是指尖般的触碰,针尖却猛地一颤,朝“钱塘”的方向偏了半分,红针在“钱塘”的刻度上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又弹回来,依旧指着“余杭”,像个倔强的孩子,不肯轻易改变主意。
沈砚之从袖中摸出那方残荷绢帕,轻轻铺在罗盘旁边。米白色的绢帕与暗红色的绒布形成鲜明对比,帕子上的半朵荷与玉簪上的半朵遥遥相对,像隔着时空的对话。就在两朵残荷对齐的瞬间,罗盘的指针猛地一沉,不再颤动,竟精准地卡在“余杭”与“钱塘”之间的刻度线上,红针稳稳地停在那里,不偏不倚,像找到了平衡点,又像终于看清了方向。
阳光从后园的竹帘缝里漏进来,斜斜地照在罗盘上,将盘底的“泉亭”二字映得发亮,笔画里的泥垢仿佛被镀上了层金,像谁在暗处点了盏灯,照亮了藏在岁月缝隙里的秘密。竹篱笆外的晨雾渐渐散了,远处传来巷口包子铺的吆喝声,“热包子嘞——”,声音裹着水汽,慢悠悠地飘进来,竟让这方小小的后园,多了几分烟火气。
“泉亭驿……”沈砚之低声念着这三个字,指尖拂过舆图上“泉亭驿”的注解,墨迹已经有些晕染,却依旧能看清:“光绪二十七年,潮毁,驿卒沈某,救三人,获罗盘一具。”他的心又是一跳,“周先生说,我祖父当年在泉亭驿当驿卒,负责传递官文和信件。民国元年那年,钱塘潮特别大,比往年都猛,直接冲垮了驿站的西墙,驿站里的人都跑了,就我祖父没走,他从废墟里扒出这只罗盘,说罗盘上沾着‘归’字的气,能指引回家的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发间的玉簪上,簪头的半荷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光:“你奶奶有没有说过,你爷爷当年去泉亭驿做什么?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去的吧。”
苏晚歪着头想了想,转身从木匣底层翻出个蓝布包,布包是奶奶缝的,针脚很密,边角都磨白了。里面裹着几张泛黄的纸,是爷爷的记账本,纸页边缘已经发脆,用手一碰就簌簌掉渣,上面的字迹却很工整,用小楷毛笔写着“某日购竹篾若干,银三钱”“某日糊纸鸢三只,售银五钱”,末尾总画着个小小的风筝,有的画着沙燕,有的画着蝴蝶,笔触稚嫩,却透着股认真。
她一页页小心地翻着,指尖捏着纸页的边缘,怕把纸弄破。翻到倒数第二页时,指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某行字上:“民国元年三月,赴泉亭,收‘潮生’拓片半张,遇沈姓驿卒,赠罗盘,约来年钱塘见。”
“沈姓驿卒。”沈砚之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他凑过去,目光紧紧盯着那行字,“我祖父也姓沈,叫沈仲书,当年就在泉亭驿当驿卒。”他接过记账本,指尖轻轻碰了碰纸页边缘,那里有处淡淡的水渍,晕开的墨迹里,隐约能看出“纸鸢”二字,笔画的起承转合,与他祖父家书中的字迹如出一辙,连收笔时的小弯钩都一模一样。“错不了,他当年在泉亭驿,一定见过我祖父,这‘沈姓驿卒’,就是我祖父!”
苏晚忽然想起奶奶讲过的另一件事,那些被她当成故事听的过往,此刻竟成了串起时光的线:“爷爷说,他在泉亭驿见到的那个沈姓驿卒,手里总攥着半块诗帕,帕子上绣着半朵荷,绛色的线,针脚很细。那人说,他在等一个姓苏的姑娘,姑娘是临安北的绣娘,两人约好在泉亭驿见面,他等了三年,姑娘的信里说,会带着另一半帕子来,可他等了三个春天,都没等到人。”
她低头看着罗盘,指针还在“余杭”与“钱塘”之间稳稳地停着,不再颤动,像达成了某种约定:“原来他们早就约好了,要在来年钱塘见,要把拓片拼起来,要把帕子合起来。只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爷爷没去成,祖父也没等到,这约定就被时光埋了百年。”
沈砚之将罗盘小心地放进木匣,绒布裹着铜面,之前的震颤声渐渐消失,只剩下针尖偶尔的轻颤,像谁在暗处低声絮语,说着百年前的遗憾与期盼。他想起祖母信里的话:“有些东西看着是死的,其实在等活人给它续上一口气,等懂的人来把断了的线接起来。”
这只罗盘,是祖父与苏爷爷的约定;这面花墙,是“潮生”二字的归宿;这两半帕子,是跨越江的牵挂;还有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纸鸢、拓片、记账本,不都是在等吗?等一个契机,等两个藏着期盼的名字相遇,等离散的路重新接起来,等百年前的约定,能在百年后实现。
后园的竹帘被风掀起,檐下的沙燕风筝轻轻摇晃,竹骨碰撞的脆响里,仿佛藏着句跨越百年的应答,温柔而坚定。苏晚把玉簪插回发间,指尖与沈砚之托着木匣的手轻轻相触,他的手很暖,带着点竹篾的糙意;她的手微凉,沾着浆糊的黏腻,两种温度混在一起,倒像是把两个时空的岁月,都融在了这指尖相触的瞬间。
“去泉亭看看?”沈砚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笃定,像罗盘终于找到的方向,不再犹豫,不再徘徊。那里有祖父与苏爷爷相遇的驿站,有“潮生”拓片的另一半,有百年前未完成的约定,有太多太多被时光藏起来的碎片,等着他们去拾起。
苏晚用力点头,目光落在罗盘上的“泉亭”二字,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呓语,当时她听不懂,此刻却字字清晰:“泉亭的风,能吹开纸鸢的线,能把失散的人吹到一起……”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漫过竹篱笆,透过藤蔓的缝隙,照在后园的忘忧草上。那株新绿的嫩叶又长高了些,叶尖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在地上的星子,闪闪烁烁。木匣里的罗盘,指针在阳光下闪了闪,红针依旧卡在“余杭”与“钱塘”之间,像颗终于找到轨道的星子,等着他们沿着光的方向,沿着罗盘指引的路,去泉亭驿,去拾起更多被岁月藏起来的碎片,去完成那场迟到了百年的约定。
沈砚之把舆图小心地折起来,放进背包,又将木匣抱在怀里,像抱着件稀世珍宝。苏晚锁上后园的木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哒”一声,像是为这场远行,扣上了启程的印章。两人并肩走出裱糊铺,巷口的阳光已经暖了,青石板上的露水渐渐干了,只留下些浅淡的痕迹,像时光走过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