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华暗涌（1/2）

上午十一时，大华饭店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这座位于新街口的豪华饭店，是金陵社交界的重要场所。新年团拜会选择在此举办，既有彰显实力的意味，也有向各界示好的考量。饭店门口，两排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穿着制服的侍者站在大门两侧，迎接络绎不绝的客人。

陈朔在饭店对面的街角下了黄包车。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点燃一支香烟，看似随意地观察着。

饭店门口停着十几辆轿车，有黑色的别克、福特，也有挂着日军牌照的军用汽车。穿着各式服装的人进进出出——长衫马褂的传统商人、西装革履的新式企业家、中山装的政府官员，还有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商人。

影佐肯定会来。陈朔心想。这样公开的场合，正是他展示“亲善”形象的机会。周明远也一定会来——作为文化界代表，他不得不来。

问题是，鹈饲会不会来？

陈朔吸了口烟，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出者的脚。

棕色皮鞋。

纸条上的警告：“小心穿棕色皮鞋的人。”

他数了数，从站定的五分钟里，有七个人穿着棕色皮鞋——三个商人打扮，两个官员模样，一个看起来像记者，还有一个是饭店的侍者领班。

范围太广了。这个警告要么是误导，要么需要更具体的识别条件。

陈朔掐灭烟头，整理了一下大衣，走向饭店大门。

“请出示请柬。”侍者礼貌地拦住了他。

陈朔从内袋掏出请柬。侍者接过，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陈朔的脸，脸上露出职业化的笑容：“张老板，里面请。团拜会在二楼宴会厅，上楼左转。”

“谢谢。”

走进饭店大堂，暖气扑面而来。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水晶吊灯折射着明亮的光线。穿着旗袍的女招待端着托盘穿梭，托盘上是香槟和点心。

陈朔在大堂的镜子前停下，假装整理领带，实则观察四周。

大堂的休息区坐着几个人。靠窗的沙发上，两个中年男人正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脚上是黑色皮鞋——不是棕色。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在看报纸，脚上的皮鞋是棕色的，但款式普通，看不出特别。

陈朔移开目光，走向楼梯。

上到二楼，宴会厅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已经聚集了上百人，人声鼎沸，交谈声、笑声、碰杯声混成一片。长条桌上铺着白色桌布，摆满了各色点心、水果和酒水。侍者端着托盘在人群中穿梭。

陈朔在门口停了一下，目光迅速扫过全场。

他看到了周明远。

周明远站在宴会厅的右侧，身边围着几个文化界的人。他穿着灰色中山装，手里端着一杯茶，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话。从陈朔的角度看去，周明远的神色看似平静，但握着茶杯的手指有些发白，透露出内心的紧张。

陈朔又看向主桌。

主桌摆在宴会厅的最前方，铺着红色桌布，座位牌已经摆好。正中间的位置牌上写着“影佐祯昭大佐”，左边是“金陵商会会长王守仁”，右边是“市政府秘书长李宗翰”。主桌上共有十二个座位，都是政商界的头面人物。

纸条上说“别坐主桌”——这不用提醒，陈朔本来也没资格坐。

他走进宴会厅，没有直接走向周明远，而是先来到长桌前，取了一杯香槟。这个位置可以继续观察。

宴会厅里的人群大致可以分为几个圈子：政界官员聚在左侧，商界人士在中间，文化界在右侧，还有一些日本人和少数外国人在四处走动。陈朔注意到，有几个穿着便装、眼神锐利的人在人群中缓慢移动，他们的视线总是在扫视，而不是聚焦在交谈上——这是安保人员，或者说是影佐的眼线。

就在这时，一个侍者端着托盘走到陈朔身边，低声说：“张先生，有位先生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生意上的事要谈。”

陈朔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哪位先生？”

“他说是您的亲戚，姓李。”侍者说，“在露台等您。”

姓李的亲戚？陈朔立刻想到了李守业——他“张明轩”身份的“姑父”，瑞福祥绸缎庄的掌柜。这个人物关系在身份档案里存在，但陈朔来金陵后一直避免主动接触，以免节外生枝。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个场合主动找他。

“好，我这就去。”陈朔放下香槟，跟着侍者走向宴会厅侧面的露台门。

露台上冷风扑面，与宴会厅内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站在栏杆边，穿着深褐色绸面长衫，外罩黑色马褂，手里握着一个紫砂手壶，正是李守业。

“姑父。”陈朔上前，恭敬地打招呼。

李守业转过身，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和善笑容：“明轩啊，可算见到你了。来金陵这些日子，怎么也不来家里坐坐？你姑母前两天还在念叨你呢。”

“实在是生意刚起步，忙得抽不开身。”陈朔歉意地说，“本想着过年时去给您拜年，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上了。”

“商会团拜会，咱们做生意的自然得来。”李守业走到陈朔身边，压低声音，“不过今天这场合，水可深着呢。你初来乍到，要多留个心眼。”

陈朔心中一动：“姑父这话是……”

李守业用下巴朝宴会厅方向点了点：“看见主桌上那个穿中山装的日本人了吗？影佐祯昭，新成立的对华特别战略课的课长。表面上搞什么文化振兴，实际上……”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而道，“还有他旁边那个拿本子的，叫鹈饲浩介，专查经济账的，手黑得很。咱们做生意的，最怕这种人。”

“多谢姑父提醒。”陈朔说。

“自家人，客气什么。”李守业喝了口茶，“对了，你今天来，是想认识些人脉吧？待会儿我给你引荐几位。不过有一个人……”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注意那个穿藏青西装、棕色皮鞋的日本人，叫松本健一。他表面上是个商人，实际上背景很深。最近在金陵活动频繁，但没人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

松本健一。棕色皮鞋。

陈朔的神经绷紧了。纸条上的警告，李守业的提醒，都指向同一个人。

“姑父认识他？”

“打过两次交道。”李守业说，“上个月他通过中间人找到我，说要采购一批高档丝绸，量很大。我起初觉得是笔好生意，但后来发现不对劲——他开的价太高了，高得不正常。我派人去打听，才知道他采购的丝绸根本不是用来做衣服的，具体做什么，没人知道。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就把生意推了。”

陈朔默默记下这些信息。松本通过异常高价采购丝绸，显然不是正常的商业行为，更像是在用商业活动掩盖其他目的。

“好了，外面冷，进去吧。”李守业拍拍陈朔的肩膀，“记住，今天少说话，多观察。这个场合，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惹上麻烦。”

两人回到宴会厅。李守业果然开始给陈朔引荐人，先是商会副会长，接着是几位有实力的商人。陈朔扮演着“张明轩”的角色，客气地寒暄，交换名片，心里却一直留意着周明远和松本的动向。

周明远身边的人渐渐散去，现在只剩下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在和他说话。那年轻人看起来很激动，边说边比划着，周明远则皱着眉头，似乎在劝解什么。

李守业顺着陈朔的目光看去，低声道：“那个年轻人是陆修文，金陵大学的学生，在联统党里算是个激进派。周明远现在日子不好过，手底下这些人又不省心。”

就在这时，宴会厅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所有人都转头看去。

影佐祯昭走了进来。

他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一套深灰色的中山装，戴着圆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根文明棍。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身份，看起来就像一个温文尔雅的学者。

影佐身边跟着两个人。左边是一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陈朔猜测那是鹈饲浩介。右边是一个年轻的日本军官，应该是影佐的副官。

“影佐大佐来了！”

“新年好，影佐先生！”

人群中响起一片问候声。不少人迎上去，想要和影佐握手寒暄。

影佐微笑着，用流利的中文回应着每个人的问候。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陈朔注意到，当影佐的目光扫过周明远时，停留了大约半秒钟，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而当影佐看到李守业时，微微点了点头——显然，他们认识。

影佐走到主桌前，却没有立刻坐下。他转身面向全场，轻轻敲了敲手中的酒杯。

宴会厅渐渐安静下来。

“各位朋友，新年好。”影佐的声音平和而清晰，“今天是民国二十九年的第一天，我很荣幸能与各位相聚于此。在过去的一年里，金陵各界为城市的繁荣稳定做出了巨大贡献。在新的一年，我期待与各位继续携手，共同推动金陵的文化复兴与经济发展。”

掌声响起。

影佐等掌声稍歇，继续说：“今天这个场合，我不想多说严肃的话题。只想表达一个愿望：希望在新的一年里，我们能够增进理解，消除误解，在和平与合作的基础上，共同创造更美好的未来。”

又一阵掌声。

影佐举起酒杯：“为新年，为金陵，为各位的健康，干杯！”

“干杯！”

全场举杯。

陈朔也举起了香槟，但在唇边沾了沾，没有真的喝下去。

影佐的讲话很简短，但意味深长。他没有提战争，没有提政治，只提“文化复兴”和“经济发展”——这完全符合他“文化控制”的战略。而且，他选择穿中山装而非军装，用中文而非日语发言，都是在营造“亲善”形象。

讲话结束后，影佐在主桌落座。宴会进入了自由交流时间。

陈朔看到周明远朝卫生间方向走去。这是个机会。

他对李守业说：“姑父，我去趟洗手间。”

“去吧。”李守业正和另一个商人说话，摆摆手。

陈朔朝卫生间走去，心里计算着时间。他不能和周明远同时进去，也不能间隔太久。

卫生间在宴会厅外走廊的尽头。陈朔走到走廊时，正好看到陆修文从卫生间出来，脸色不太好看。两人擦肩而过，陆修文看都没看陈朔一眼。

陈朔走进卫生间，周明远正站在洗手池前洗手，脸色凝重。

卫生间里没有其他人。

陈朔走到旁边的洗手池，打开水龙头。

“周先生，新年好。”他低声说。

周明远身体微微一僵，从镜子里看了陈朔一眼，然后继续洗手：“张老板，新年好。”

“昨晚的事情，我听说了。”陈朔的声音压得很低，“您还好吗？”

周明远关掉水龙头，拿起毛巾擦手：“还好。名单……已经交了。”

果然交了。陈朔心中了然。

“交了多少？”

“十五个。”周明远说，“都是已经暴露的。另外五个，我让他们昨晚就离开金陵了。”

陈朔点点头。这个处理方式还算明智，既应付了影佐，又保全了核心人员。

“码头的事呢？”陈朔问。

周明远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我们干的。有人栽赃。”

“我知道。”陈朔说，“鹈饲那边什么反应？”

“已经找过我了。”周明远苦笑，“他要我解释那五百册书的来源。我说不知道，他显然不信。我估计，接下来他会加强对我的监控，甚至可能限制我的行动。”

陈朔沉默了几秒：“藤田被捕的事，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