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的温度(2/2)

现在,他让她“辛苦一下”,仿佛技术只是魔术师手中的道具,用完就可以丢回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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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部门例会,主任宣布了新一轮人事任命。陈昊升任院长助理,下周一上任。

会议室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李娟看见几个年轻人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陈昊入职才八年,而电气室还有三个像她一样工作了十几年的高工,连专业副总监都没评上。

“希望大家向陈昊学习,”主任照本宣科,“不仅要懂技术,更要懂经营、懂管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计算式。某一页的角落,她无意识地画了一个闭环系统图——电源、开关、负载、保护,所有元件齐全,唯独在接地符号旁边,她画了一个问号。

这个系统没有接地。

就像现在的设计院,所有功能似乎都在运转,却缺少最重要的安全屏障。技术不再是衡量价值的尺度,反而成了可以随时被短接的冗余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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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设计院后面的老街区。这里还保留着上世纪的红砖房,墙上爬满藤蔓。

街角那家蓝图打印店还开着,老师傅正在操作老式的晒图机。她推门进去,熟悉的氨水味扑面而来,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

“李工?好久不见。”老师傅认得她,“现在都是激光打印了,晒蓝图的人越来越少啦。”

她抚摸着晒图机冰凉的金属滚筒:“还记得我第一次来晒图,图纸上的墨线没干透,蹭得满手都是。”

“怎么不记得?你当时都快哭了,说师傅会骂。”老师傅笑了,“现在好啦,电脑画图,随便修改,再也不怕蹭脏了。”

可是有些东西,确实被蹭脏了,她在心里说。

墙上贴着一张二十年前的变电站样品图,那种精心排布的疏密节奏,那种用点线面构建的美学,现在的年轻设计师已经很难理解。他们更习惯从图库里拖拽标准图块,像拼乐高一样组装图纸。

“现在来找我晒图的,都是些老工程师,做纪念用的。”老师傅说,“他们说,电脑里的图纸冷冰冰的,只有这蓝底白线的,才有。”

温度。李娟想起自己硬盘里那些图纸文件,它们的最后修改时间大多在凌晨。那是她用无数个夜晚捂热的,却没有人能测量它们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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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已是深夜。儿子房间的灯还亮着,他正在为明天的物理实验课准备材料——一个最简单的电路:电池、开关、小灯泡。

“妈,你看!”儿子按下开关,小灯泡发出温暖的黄光,“我们老师说,这是最基础的闭合电路。”

她看着那个发光的灯泡,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师傅对她说过的话:“设计就像接电路,不仅要接通,还要让电流顺畅,让灯泡发光。”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像那个被短路掉的电阻——明明承担着负荷,却被认为是多余的障碍。

“妈,你怎么哭了?”儿子惊慌地问。

她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真的流泪了。

“没事,”她挤出一个笑容,“妈妈只是想起,我小时候也做过这个实验。”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截电缆,被埋在城市的地下。地面上,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地底下,她在黑暗中输送着能量,无人知晓她的存在,直到某天施工队的挖掘机刨开路面,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这截电缆的绝缘层已经老化,导体裸露在外,随时可能引发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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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李娟递交了年假申请。

主任很惊讶:“李工,你从来不休年假的。”

“今年想休息一下。”她平静地说。

她需要时间想一想,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还要回到那条电缆沟里,继续做一截“合格”的地下电缆。

走出设计院大门时,朝阳正好。她回头望去,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一座巨大的金属堡垒。

而她第一次发现,这座她进出十五年的建筑,在阳光下竟如此陌生。

她知道,假期结束后,她必须做出选择——是回到地下,继续做沉默的电缆;还是破土而出,哪怕会暴露在风雨中,至少能看见天空。

风吹起她的头发,带来远方城市苏醒的喧嚣。在那喧嚣中,她仿佛听见电流奔涌的声音,那是她熟悉又陌生的,光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