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的太阳(2/2)

他并不擅长这个,是来这里之后才开始学的。第一个月,孤独像无形的沙子,无孔不入,几乎要把他掩埋。直到有一天,他在箱底发现这把学生时代的口琴,吹响第一个破碎的音符。

此刻,他断断续续地吹起《在银色的月光下》。琴声生涩,被热风吹得七零八落。但很奇怪,当乐声混入发电机的低沉轰鸣和远处清真寺传来的、缥缈的晚祷声时,竟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阿里不知何时也爬了上来,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等他吹完,这个平时爱说爱笑的阿曼汉子轻声说:“杨先生,我想起我父亲。他是养骆驼的,常说在沙漠里,最热的时候,连骆驼都知道要安静地忍耐。但人不一样,人心里要有首歌。”

杨涛转头看他。夜幕下,阿里的眼睛像两颗温润的黑宝石。

“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帮我们建电站。”阿里继续说,声音平静,“等电站建好了,我的孩子们晚上就能有更亮的灯看书,医院里的机器不会再因为停电而停止工作。这份热,值得。”

杨涛没有回答。他看向下方那片由无数灯光勾勒出的、正在成长的钢铁巨兽,它像一头蛰伏在远古戈壁上的现代龙,即将喷吐出照亮文明的能量。那些被高温炙烤的每一分钟,被汗水浸泡的每一张图纸,被思乡啃噬的每一个夜晚,此刻忽然有了沉甸甸的、清晰的意义。

艺术?他想起出国前,搞艺术的妹妹曾问他,整天和钢铁电缆打交道,有什么美感可言?

现在他想告诉她,美是汗水滴在滚烫钢板瞬间的“刺啦”声,是黄昏时吊塔剪影映在绯红天际的硬朗线条,是不同语言的人们为同一目标共同努力时的那种笨拙又真诚的比划。美是这片古老土地孕育出的《一千零一夜》,而他们,正在用螺栓、电缆和汗水,书写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新天方夜谭。

他再次举起口琴,这次吹奏的,是一首他自己胡乱编的、不成调的曲子。里面有戈壁的风声,有钢铁的撞击,有故乡的炊烟,也有脚下这片土地对光明的渴望。

夜空辽远,星河璀璨。阿曼的夜,依然炎热,但风中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海的咸腥。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那烧红的烙铁会再次落下。但他也会再次走出空调房,走进那片蒸腾的热浪里。

因为点亮黑暗,本就需要先走进黑暗;而创造清凉的人,必须首先学会耐受酷热。这不是什么悲壮的牺牲,只是一个普通中国工程师,在遥远他乡,用九十天的坚守,写完的一封最朴素、最滚烫的家书。信的内容很简单:这里一切安好,灯火,即将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