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无忧花落(2/2)

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看不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回忆往昔时才会流露出的、带着苦涩温度的弧度。那弧度很淡,很快就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但那瞬间的柔软,却让她苍白的面容多了一丝难得的血色。

“第一次见你是在平山市的下水道里,那天还下着雨,下水道里又冷又湿,墙壁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味,脚下的积水没过了你的脚踝,你就缩在一个破旧的纸箱里,箱子上有好几个大洞,挡不住风雨。你发烧了三天三夜,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嘴里一直含糊地喊着‘娘……娘……’,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我蹲在你身边,能清晰地听到你急促的喘息声。”

“醒来后,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家在哪里,不记得为什么会在下水道里,只记得是我把你带回来的。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眨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摇了摇头,我说‘那以后你就叫苏幼熙好不好?’,你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小虎牙,那笑容比当时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从那以后,你就跟个小尾巴似的,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我去修炼,你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拿着小树枝在地上画画;我去处理组织的事务,你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我出来;我去山下买东西,你就拉着我的衣角,一步不离地跟着我,生怕我把你丢下。”

“你性子野,坐不住,静不下心修炼异能。别人在努力打坐、吸收灵气的时候,你却能偷偷溜去公园掏鸟窝。那公园的老槐树上有好几个鸟窝,你踩着树干爬上去,动作灵活得像只小猴子,树枝摇摇晃晃的,我站在树下,都替你捏一把汗。结果你刚掏到鸟蛋,就被公园的保安发现了,保安拿着手电筒追你,你抱着鸟蛋,撒腿就跑,被人家保安追得满山跑,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回来时顶着一头乱草和鸟毛,头发里还夹着几片树叶,脸上沾着泥土,却咧着嘴傻笑,举着两个圆滚滚的鸟蛋跟我说,‘老大,给你加餐!’,那鸟蛋还带着温度,你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摔碎了。”

云姝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语调平缓,没有太大的起伏,但那平静之下,却潜藏着汹涌的暗流——像是平静的海面下,藏着翻滚的巨浪,随时都可能冲破表面的平静,倾泻而出。她的手指依旧轻轻放在斧刃上,指尖微微颤抖着,只是那颤抖很细微,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你总是不肯好好叫我首领或者组织长,没大没小地跟着我后面喊我‘老大’。我说过你很多次,我说‘我是天道组织的首领,你要叫我首领’,你当面答应得好好的,点头如捣蒜,说‘知道了,老大’,转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依旧‘老大’长‘老大’短地喊着。后来……我也就由着你了。每次听到你喊‘老大’,我都觉得,这冰冷的修真界,好像也多了几分烟火气,不再那么孤单了。”

“你闯祸的本事,在天道组织里是出了名的。打碎了组织里珍藏的玉瓶,那玉瓶是前朝的古董,里面装着能凝神静气的凝神香,你拿着玉瓶玩,不小心手滑,玉瓶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凝神香洒了一地,香气弥漫了整个大殿,你吓得缩在角落里,不敢出来;烧了藏经阁一角晾晒的古籍,那天阳光好,弟子们把古籍拿出来晾晒,你跑去藏经阁玩,拿着火种不小心点燃了古籍的边角,还好发现得及时,只烧了几页,你看着烧焦的古籍,眼圈红红的,差点哭出来;还把我们好不容易培育的灵植当杂草给拔了,那灵植是我们花了三年时间才培育出来的‘凝神草’,能辅助修炼异能,你看到灵植园里的凝神草,觉得它长得像杂草,就拿着小铲子把它给拔了,还把拔下来的灵植拿给我看,说‘老大,我帮你除杂草了’,我看着你手里的凝神草,又气又笑,却舍不得训你。”

“每次都是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罚你面壁思过,把你关在禁闭室里,让你好好反省。禁闭室里又冷又静,但有吃的,也有玩的,你却总能找到机会偷偷给我塞你从外面买来的、甜得发腻的桂花糕。你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油纸,把桂花糕包得严严实实的,趁我去看你的时候,偷偷塞到我手里,眨巴着眼睛说‘老大,我知道错了,下次还敢’,那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几分狡黠,几分讨好,我看着你那模样,再多的气也消了,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把桂花糕收下,让你好好思过。”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山谷中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花香和泥土的气息,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那疼痛从胸口蔓延开来,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着她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手指紧紧地攥着斧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色。

“可是……没有下次了。”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那颤抖像是琴弦被轻轻拨动,在空寂的山谷中回荡。阳光彻底沉了下去,只剩下天边最后一抹淡淡的橘红色,山谷中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温度也开始下降,风变得更凉了。

“你长大了。异能等级越来越高,从一开始连异能都无法稳定控制,到后来能熟练使用异能,再到后来能独当一面,跟着我一起去战斗,去守护我们想守护的人。你不再是需要我时刻护在身后的小丫头了,你有了自己的伙伴,有了影寒,有了齐思瞒,有了天符门的弟子们,你有了愿意为之拼命的信念——你说你要守护天符门,守护老大,守护所有你在乎的人……我本该高兴的,真的,我看着你一点点成长,看着你从一个脏兮兮的小野猫,变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异能者,我心里是骄傲的,是欣慰的。”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对新坟,眼中的沉寂被一种深可见骨的哀伤取代,那哀伤像是浓稠的墨汁,将她的眼神染得漆黑,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痛感。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会是这样?”

她像是在问苏幼熙,又像是在问这无常的天道,更像是在问自己。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教你修炼,教你异能,是希望你有能力保护自己,在这残酷的世界活下去,是希望你能平安喜乐,能像那无忧花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不是让你……不是让你用这种方式……离开我的……”

她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无法忍受的绞痛。比任何功法反噬、任何敌人造成的创伤,都要痛上千百倍——功法反噬的痛是皮肉之痛,敌人造成的创伤是筋骨之痛,而此刻的痛,是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痛,是失去至亲的痛,是再也无法相见的痛。她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她用另一只手撑在玉坟上,才勉强稳住身形,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风吹得更急了些,卷起几片凋零的无忧花瓣,打着旋,落在她的肩头,发间,以及那冰冷的坟冢之上。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她却没有抬手拂去,只是任由花瓣落在那里,像是在感受着某种来自苏幼熙的回应。

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了,天边只剩下淡淡的灰色,夜色开始从山谷的深处蔓延开来,一点点吞噬着最后的光亮。星辰开始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闪烁,冰冷而遥远,像是一双双冷漠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充满哀伤的山谷。月光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洒落在山谷中,给花海、玉坟和云姝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使得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种清冷而孤寂的氛围中。

她环顾着这空荡荡的山谷,这寂静的花海,这孤零零的新坟。山谷依旧是那个山谷,花海依旧是那个花海,只是再也没有那个穿着粗布练功服、拿着桂花糕、咧嘴笑着喊她“老大”的女孩了。

陪着云姝一路走来的人……如今,都死了。

她的师父,清虚真人,那个总是温和地笑着、耐心教导她修炼的老人,为了保护身边人,为了守护天符门,早已身合天道,只留下一缕传承神念赠予自己,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摸着她的头,对她说“姝儿,做得好”。

她亦亲亦友的伙伴们,那些在天道组织中与她并肩作战的人,那些在她迷茫时给予她支持、在她困难时伸出援手的人,为了延续战斗的意志,为了守护这片土地,在一次次的劫难中相继陨落——有的死在了掠食者的入侵中,有的死在了与光明教廷的纷争中,有的为了保护别人,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笑容,都成了回忆中最珍贵的片段,再也无法重现。

她视若亲女的苏幼熙,那个她从下水道里捡回来的、像小野猫一样的女孩,那个她看着长大、教她修炼、为她收拾烂摊子的女孩,如今也为了守护这片她长大的土地,为了守护天符门的弟子们,形神俱灭,只留下一座埋葬着回忆的坟茔。

那些鲜活的面容,那些吵闹的声音,那些温暖的、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过往……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她一个人,站在这空旷的、寂静的、充满回忆与悲伤的山谷里。她想起不久前,大家围在一起吃饭的场景——苏幼熙抢着吃红烧肉,齐思瞒跟她拌嘴,影寒默默地吃着饭,李玄风则是安静的坐在一边给自己剥虾剥水果,温和地看着他们;想起以前在平山市,她带着苏幼熙去山下赶集的场景——苏幼熙拉着她的手,好奇地看着集市上的一切,买了桂花糕,买了小猫杯盏,笑得一脸开心;想起以前,大家一起修炼、一起战斗的场景——苏幼熙虽然调皮,却总是冲在最前面,影寒冷静地制定战术,齐思瞒负责辅助,他们互相扶持,互相守护……

巨大的落寞感,如同无声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淹没。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即使穿着厚重的道袍,也无法抵御;那是一种与世界剥离的孤独,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一个人,再也没有人与她并肩同行;那是一种即便拥有移山倒海之力、也无法挽回逝去之物的无力与苍凉——现在她能移山填海,能抵御强敌,能守护宗门,却再也无法让那些逝去的人回来,再也无法看到苏幼熙的笑容,再也无法听到那声甜甜的“老大”。

她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织梦源初异能持有者的天符门掌门云姝,也不再是那个继承了清虚道统、肩负守护重任的修真领袖。此刻,她只是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所有羁绊、独自伫立在时光荒原上的……孤独旅人。没有了责任的束缚,没有了使命的重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伤和孤独,陪着她站在这片花海之中。

夜色,渐渐弥漫开来,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星辰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闪烁得更加明亮,却依旧冰冷而遥远,月光洒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清瘦而孤寂的轮廓。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回忆如刀,一刀一刀,凌迟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那些与苏幼熙相关的回忆,那些与师父、伙伴们相关的回忆,都像是锋利的刀刃,在她的心上划下一道道伤口,伤口很深,流着血,却无法愈合。她想起苏幼熙第一次成功释放异能时的喜悦,想起她第一次喊自己“老大”时的模样,想起她最后一次冲向魔修时的决绝……每一个回忆,都让她的心脏更痛一分。

山谷中,唯有风声呜咽,像是在为逝去的人哭泣;花影摇曳,花瓣在月光下轻轻颤动,像是在低吟着一曲永恒的、无人倾听的……挽歌。那挽歌没有歌词,只有风声和花影的交织,带着无尽的哀伤,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散。

属于云姝的时代,似乎随着苏幼熙的离去,以及更早之前那些人的消逝,正在缓缓落下帷幕。曾经的辉煌,曾经的热闹,曾经的温暖,都已成为过往云烟,消散在时光的长河中。前方等待她的,是更加漫长、更加孤独、也更加未知的……道途。

而她,只能独自前行。没有陪伴,没有依靠,只有回忆和悲伤作伴,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远方,走向那属于孤独旅人的漫长道途。月光依旧洒落在她身上,花海依旧在风中摇曳,只是那个热闹的、温暖的天符门,那个有苏幼熙在的天符门,再也回不来了。

而在云姝在苏幼熙坟前待了一夜后,当天边第一轮阳光刺破云朵的时候,遥远的西方,一道庞大的气息开始席卷整个地球。

镇魔塔内。

伊格纳斯绝望的看着窗户外的天空,不忍的闭上了双眼:“天使降临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