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难再相识(2/2)
“她应该是…在预选赛最后一场,全息投影系统故障那次…看到我了…认出我了…”影寒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窥破秘密的颤抖,“她赶来了…为了看我比赛…为了让我看见她…她买了最好的观众席位…就在最前排…最显眼的地方…”
泪水终于冲破了堤防,无声地顺着她布满伤痕的脸颊滚落,砸在她紧握的拳头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她在上面…看着我…”影寒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羞耻:“看着我…这副鬼样子…拖着这身破铜烂铁拼凑的残躯…在台上像野兽一样搏命、挣扎…然后…用最狼狈不堪的方式…赢下比赛…”
影寒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浑身焦黑、装甲破碎、被爆炸冲击波掀翻在地的狼狈模样。“最后…拖着被炸毁的、滋滋冒着电火花的废铁…被那些穿着白袍、道貌岸然的光明教廷裁判…像撵贼一样…像驱赶瘟疫一样…粗暴地、厌恶地…撵下擂台!”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影寒的心脏。“我赢了…但除了泠鸢…除了还活着的你们…没有人为我高兴喝彩…我听见了…那些嘘声…那些诅咒…那些巴不得我下一秒就死在台上的恶毒言语…”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我不敢仔细看那些观众席…我知道…我知道那上面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他们的眼神…都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此刻的影寒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重复着:“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在好多人眼里……我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坏人?”
影寒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攥紧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痉挛起来,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积蓄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在她布满尘土和血污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但她眼中的情绪,除了悲伤,更多的是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恐惧。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一个人…一个我真正的朋友…跨越了那么远…冒着风险来为我喝彩…为我加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但是我…我不能认她!不能啊!”恐惧瞬间压倒了其他所有情绪:“教廷的人…那些披着人皮的鬣狗…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嗅着血腥味就兴奋的畜生…他们巴不得抓住任何和我有关的人…任何蛛丝马迹…然后把他们撕碎!碾成粉末!”她仿佛看到了泠鸢被教廷骑士拖走的可怕景象,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痉挛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我躲开了…我像被烫到一样…躲开了泠鸢那炙热的、充满关切和喜悦的眼神…”她的声音充满了自我厌弃,“…像躲开最致命的瘟疫…我扭过头…我装作不认识…装作…她只是空气…只是看台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影寒深深地低下头,额前的碎发被泪水浸湿,狼狈地贴在皮肤上,遮住了她那双布满血丝、盈满痛苦的眼睛。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单薄的身体缩得更紧。
“…她一定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嘲的意味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看到我有多狼狈…多…不堪…像个怪物一样在台上嘶吼、搏杀…像个乞丐一样被驱逐…”
影寒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泣血:“…我这副鬼样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配…怎么配让她靠近?我现在就是个移动的灾祸源…一个沾满了厄运的害虫……挨着我…靠近我…只会害了她…只会把她也拖进这无底的地狱…”最后一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将她彻底压垮。
又是一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房间里只剩下影寒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以及仪器那永恒不变的、冷漠的嘀嗒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痛苦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影寒才缓缓抬起头。泪水已经干涸,在脸上留下凌乱的痕迹,衬得那双眼睛更加红肿,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疲惫如同深渊,而深渊底部,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愧疚和悲伤。她不再回避,直直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云姝沉睡中宁静却毫无生气的面容,仿佛那是她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你知道吗…云姝姐…”影寒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即将消散的叹息,带着一种走到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脆弱,“…有时候…在痛得睡不着的时候…在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真希望…当初在预选赛里…被加尔文那道湮灭光束吞噬的是我…而不是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底最深的痛苦闸门。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这一次,她不再压抑,任由它们无声地奔流。
“你躺在这里…像个被命运强行献祭的祭品…燃烧了自己所有的光…只为了给我…给我这个不成器的家伙…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她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浸泡在泪水里,“…而我…我却拖着这具你换来的残骸…在外面…在那个巨大的笑话舞台上挣扎…像个滑稽的小丑…连保护自己…都做得如此狼狈不堪…”她猛地抬手,用那冰冷的金属手背狠狠擦去泪水,却越擦越多。
“…更别说…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思瞒哥重伤垂危…泠鸢…我连相认都不敢…我什么都做不到…云姝姐…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到…”
她像是想起了云姝往日训斥她时那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那飞扬的眉眼,那总是能一针见血戳破她伪装的话语。一丝茫然的、孩子般的脆弱浮现在她痛苦的脸上。
“要是你还醒着…要是你还能像以前那样…站在我面前…你肯定会说我吧?会骂我懦弱…骂我没用…骂我辜负了你的牺牲…骂我把你的脸…都丢尽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更深的痛苦,仿佛在向沉睡的人寻求答案,寻求一个早已无法给予的责备。“你醒醒吧……”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哀求,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起来说一说我吧…骂骂我也好…打我也行…我这个样子…真的好没出息啊……云姝姐…”她俯下身,额头几乎要抵在冰冷的床沿上,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才坚持了这么点时间…从你倒下到现在…才多久啊…我就成这个样子了…迷茫、痛苦、恐惧、崩溃…像个找不到家的废物……”她抬起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落,眼中是极度的自我否定和对云姝等人遭遇的深刻共情带来的巨大冲击:“…可你们呢?你们撑了那么久…在教廷的追捕下…在黑暗中…在绝望里…你们撑了那么多年!你们…你们是受了多大的罪啊!经历了多少我根本无法想象的折磨和痛苦?”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痛楚:“你醒醒吧…求你了…别睡了…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面对这一切…我撑不住…我真的撑不住啊……”
影寒再次伸出手。这一次,那只冰冷、布满战斗伤痕和粗糙金属接口、早已不再娇嫩柔软的小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颤抖,极其缓慢地伸向云姝放在被子外的手背。
她的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尝试触碰世界的婴儿,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最终,她避开了所有尖锐的金属边缘和凸起的伤疤,只用最靠近指尖的、相对不那么冰冷的、相对柔软的指腹部分,极其轻微、极其克制地、轻轻地、轻轻地碰了碰云姝的手背。
那一下触碰,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却仿佛耗尽了影寒全身的力气。她维持着这个微微前倾、指尖轻触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在汲取那微乎其微的一丝来自云姝身体的暖意——尽管那暖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最卑微、最深沉的忏悔仪式,向这为她付出一切的人,献上自己破碎的灵魂。
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连在一起。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阻挡,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紧闭的眼睑下奔流而出,在她布满伤痕和泪痕的脸上肆意流淌,然后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在洁白的床单上。那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开来,无声地浸湿了一大片,像一朵绝望中绽放的、悲伤的花。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永恒不变的、冰冷的嘀嗒声,以及一个残破灵魂在昏迷守护者身边,那沉重到令人窒息、带着压抑呜咽的喘息。那无声的哀鸣,比任何痛哭都更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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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走廊的灯光苍白而清冷。
苏幼熙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嘴里机械地咀嚼着一块高能营养膏,腮帮子一鼓一鼓。那甜腻得发齁的味道,此刻对她来说只是填满空虚和分散注意力的工具。病房的门很薄,隔音效果近乎于无。影寒那嘶哑的、压抑的、饱含痛苦和绝望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门板,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她的耳朵里。
“害虫……挨着我,只会害了她……”影寒那带着哭腔的自厌话语,让苏幼熙咀嚼的动作猛地一滞。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太熟悉了。这份深入骨髓的迷茫、自厌和仿佛被全世界唾弃的孤独感……苏幼熙狠狠地咬了一口营养膏,用力地咀嚼着,仿佛要把某种苦涩的滋味嚼碎咽下。
她懂。她太懂了。这些年来,她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城市的阴影里钻营、苟活。在污浊的下水道里翻找过食物,在废弃的管道里躲避过追兵,在垃圾堆的恶臭中掩埋过同伴的尸体……那份如同跗骨之蛆的苦难和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她比谁都清楚。
她曾经也无数次像此刻的影寒一样,蜷缩在某个肮脏的角落,抱着伤痕累累的自己,觉得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负担,一种毫无意义的煎熬。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那时候的自己,大概也是这副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鬼样子吧?
而回应她的……苏幼熙的嘴角,在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苦涩又温暖的怀念。回应她的,从来不是温柔的安慰,而是云姝老大那毫不留情、沙包大的拳头!简单、粗暴、直接。
记忆里那个强大的身影,会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从地上揪起来,然后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她身上——被打的地方不是要害,犯不上受多大的伤,但绝对疼得她龇牙咧嘴,哭爹喊娘。
云姝一边揍一边吼,吼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想死?容易!我现在就成全你!但死之前,先把欠老子的命还回来!你这条命是老娘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想放弃?问过老娘没有?给老子说!想不想活?!”直到揍得她鼻青脸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只能嘶哑地、一遍遍地喊:“想活!老大…我想活!我想活下去啊!”
那时候的自己,可真够狼狈,也真够…搞笑的。为了活下去的信念,竟然是被拳头硬生生揍出来的。
“噗嗤……”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鼻音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苏幼熙喉咙里逸出。这笑声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以至于她自己都愣了一下。紧接着,嘴里尚未完全嚼碎的营养膏残渣猛地呛进了气管!
“咳咳咳……呃…咳咳……呕……”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瞬间在寂静的走廊里爆发出来。苏幼熙弯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攥成拳头抵在胸口,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啪啪啪……”
一直沉默伫立在一旁,像一尊融入阴影雕像的李玄风,此刻动了。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动作自然而无声。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伸出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力道适中地、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轻轻拍在苏幼熙因为剧烈咳嗽而不断起伏的后背上。
一下,又一下。手掌隔着苏幼熙薄薄的衣物,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撑和安慰。
李玄风的视线并未停留在狼狈咳嗽的苏幼熙身上,也没有试图去看那扇紧闭的病房门。她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地越过苏幼熙的头顶,投向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镶嵌着厚重玻璃的窗户。
窗外,是沉沉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城市的霓虹在远处勾勒出模糊而冰冷的轮廓,更广阔的天地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几颗寒星在墨蓝的天幕上挣扎着闪烁,光芒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病房内,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无声的守护;病房外,是呛咳的狼狈与沉默的扶持。在这条冰冷的医疗中心走廊里,每个人的心都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孤舟。
好与坏?善与恶?希望与绝望?谁能说得清楚,谁能分得明白?命运如同这浓稠的夜色,模糊了一切界限。
但无论如何,无论多么艰难,无论多么痛苦,无论前路多么黑暗——
李玄风的目光沉静地映着窗外那几点微弱的星光。明天,依旧会遵循着它亘古不变的轨迹,在漫长的黑夜之后,准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