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希望(2/2)

嗡!

书本表面仿佛荡漾开一层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下一刻,在影寒和云依的注视下,那本语文书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滴,瞬间失去了实体,化作一片朦胧的光雾,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就在书本消失的同一时间,在影寒身侧,原本空无一物的石凳上,光影扭曲,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一个身影由淡转浓,由虚化实,缓缓凝聚成形!

那是一位老者。

他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打有补丁的青色儒衫,头上戴着朴素的方巾。面容清癯,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忧国忧民的皱纹,一双眼睛虽略显浑浊,却沉淀着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悲悯。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身上散发着一种沉郁顿挫、却又无比厚重的气息,仿佛承载着一个时代的苦难与风骨。

杜甫!

影寒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没想到,自己对这本语文书残留的、可能更多是“痛苦”背诵经历的情感联系,竟然真的将这位千古诗圣的一缕气息召唤了出来!虽然只是气息的具象化,但那属于诗圣的独特气质,是如此真实而震撼!

老者,或者说,杜甫气息的具象体,似乎刚刚“苏醒”,他先是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完全陌生的亭台水榭、以及穿着奇装异服的两位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亭外那片在月光下波光粼粼、荷叶田田的池塘上。

仿佛某种尘封的记忆被眼前的景象触动,他微微仰起头,目光穿透亭檐,投向那轮悬挂在墨蓝天幕上的皎洁明月。一种深沉而复杂的情感在他眼中凝聚。他没有看影寒,也没有看云依,只是用一种低沉而略带沙哑、带着蜀地口音的腔调,缓缓地、饱含情感地吟诵起来: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豁达与真诚待客的朴实温情。这正是他漂泊成都草堂时,写下的名篇《客至》!

吟诵完毕,老者仿佛完成了一个仪式,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影寒。他浑浊的目光落在影寒身上,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审视,随即,他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微微颔首,对着影寒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充满古意的揖礼。

影寒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得几乎跳起来!这可是诗圣杜甫啊!她连忙站起身,手忙脚乱,也顾不上什么姿势标准,对着老者深深鞠了一躬,带着无比的敬仰和一丝惶恐:“杜……杜先生……您太客气了!晚辈不敢当!”

杜甫的气息具象,缓缓直起身,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依旧带着一种空洞的、并非完全清醒的茫然。他只是遵循着某种源自“书本”记忆的本能,或者说是影寒潜意识中对这位伟大诗人的敬意,做出了相应的回应。

“看来……当年你对这本书,或者说对这位诗圣和他的诗词,感情并不算深厚啊。”云依在一旁轻声笑道,语气中并无责备,反而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了然和淡淡的调侃。她的目光落在影寒身上,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在书桌前抓耳挠腮、对着“安得广厦千万间”愁眉苦脸、甚至可能偷偷在书页空白处画小人的青涩小女孩。

影寒被云依说得有些窘迫,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谁会喜欢背那些佶屈聱牙的诗文啊……那时候只觉得头疼得要命。恐怕……之所以能把他召唤出来,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当时被他老人家的诗词折磨得‘刻骨铭心’,精神都快崩溃了,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吧?”她无奈地笑了笑,语气带着点自嘲。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着的杜甫具象体,忽然缓缓站起身,迈着有些迟缓的步伐,走到了亭子边缘的栏杆旁。他一手扶着柱子,目光再次投向亭外那方小小的池塘,以及池塘中央那轮倒映在水中的明月。清冷的月光洒在他清瘦的身躯上,晚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鬓发和洗旧的衣袂。

他沉默地凝视着水面,仿佛在凝望自己坎坷的一生,又仿佛在捕捉某种稍纵即逝的灵感。片刻之后,他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渺和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深邃:

“月流清明云有新,花枝日败明复弥。

梦中楼阁百步梯,谁人是仙……谁是姬……”

这四句诗,韵律奇特,意象朦胧,带着一种超脱尘世又沉溺于幻梦的复杂情感,充满了对人生际遇、世事无常的喟叹与迷惘。特别是最后一句“谁是仙……谁是姬……”,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寂静的夜色中久久回荡。

吟诵完毕,杜甫的具象体身影开始变得极其淡薄、透明。构成他身体的微光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最终,在影寒和云依的注视下,他的身影连同那本早已消失的语文书一起,彻底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如同无数细小的萤火虫,在夜风中盘旋片刻,便彻底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亭子里,只剩下影寒和云依,以及那四句仿佛还萦绕在空气中的诗句。

…………

影寒瞪大了眼睛,心脏因为震惊而剧烈地跳动着!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从睡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她写满不可思议的脸庞。她颤抖着手指,飞快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刚才听到的那四句诗。

没有!搜索结果一片空白!

她换了好几个搜索引擎,甚至尝试搜索其中的关键词、零散的句子……一无所获!百科词条里杜甫的诗作浩如烟海,却唯独没有这四句!这……这分明是一首未曾被任何史料记载、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真正的杜甫遗作!一首跨越了千年时光,借由“具临”之力,在此刻重现人间的绝唱!

“云依姐!你……”影寒猛地抬起头,看向依旧淡定坐在石凳上的云依,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她需要一个解释!需要确认这神迹般的一幕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跨越千年时光的阻隔,‘具临’亦可将其气息具象化,降临于当世。”云依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如同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哪怕只是沾染了本体的一缕气息,一丝意念,也能短暂地重现其形神,甚至……唤醒其沉寂的记忆碎片和思想火花。这就是‘具临’最可怕也最强大的地方——它并非简单的复制或幻象,而是对‘存在’本身的短暂追溯与重现。”

她站起身,走到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影寒面前,目光温柔而深邃,仿佛能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今天我来找你,除了想和你聊聊,解开你的心结,也是带着齐思瞒的意思。他……一直觉得亏欠你太多,无论是过去未能阻止的遗憾,还是现在不得不让你卷入的危险。他希望,能借此机会,弥补你一些……或者说,满足你一个深藏心底的心愿。”

在影寒困惑又期盼的目光中,云依轻轻拉起影寒因为激动而有些冰凉的手。然后,她缓缓摊开自己的另一只手。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两枚戒指。

那是两枚样式非常古朴、甚至可以说有些简单的铂金戒指。没有繁复的镶嵌,没有夺目的钻石,只在戒圈内侧,隐约可见两个模糊的名字缩写,以及一行细小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日期。戒身因为长久的佩戴和岁月的摩挲,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如同承载了无数无声的爱恋与承诺。

影寒的目光在接触到那两枚戒指的瞬间,就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悲伤、深切思念和血脉相连的悸动,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这……这是……”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这是你父母的结婚戒指。”云依的声音带着一种庄重的温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也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的贴身遗物。齐思瞒费了很大的力气,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从……某些地方,将它们找了回来。”她没有细说过程,但话语中的分量,影寒感受得到。

云依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枚承载着沉重过往与深沉爱意的戒指,轻轻放在影寒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掌心上。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如同烙铁般滚烫,直抵灵魂深处。

“好好珍惜它们。”云依的声音变得格外郑重,带着长辈的叮嘱:“我知道,你对父母的思念,深入骨髓,浓烈得足以跨越生死。这份思念,正是驱动‘具临’最强大的燃料。你或许……可以尝试用它们,再次施展你的能力。或许,能让你短暂地……再见他们一面。”

她顿了顿,看着影寒瞬间被巨大希望点亮却又夹杂着惶恐的眼眸,语气变得更加严肃:“但是,小影寒,我要你牢牢记住两件事。”

“第一,‘具临’召唤成功的对象,只能存在一次。就像刚才那本语文书和杜甫的气息,召唤过后,它们与你的联系便彻底消散,无法再被同源的力量重现。这对戒指也是如此。一旦你使用了它们进行召唤,无论成功与否,无论时间长短,它们都将失去再次被‘具临’的媒介作用。机会……只有一次。而决定他们出现时间的长短的,是你为之所产生的感情,感情越深,具临的时间便会越长,至于什么时候具临使用,就由你自己来决定吧。”

“第二,”云依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人生的智慧光芒:“更重要的是,不要因为沉溺于紧握过去的幻影,而忽略了脚下正在展开的未来。我们只是三维世界里的渺小生物,我们能看到过去的影子,甚至能短暂地触摸它,但我们已经无法真正参与其中,改变既定发生的一切。过去是凝固的琥珀,美丽却无法触碰其真实。”

她伸出手,轻轻拂去影寒脸颊上滚落的泪珠,动作温柔而怜惜:“而未来,是流动的江河,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和未知的风险。它才是我们需要倾注所有心力去面对、去把握、去创造的!不要让对过去的执念,成为束缚你前行的枷锁。珍惜这次可能的重逢,但也要学会……适时地放手。”

云依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敲打在影寒的心上。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解开影寒的困惑,给予她力量,引导她理解自身能力的价值,并交付了那份沉重的礼物与嘱托。她不能再停留了。

影寒此刻汹涌的情绪需要独处的空间去消化。而且,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热,再待下去,恐怕会在影寒面前失态。

她最后深深地、充满慈爱地看了影寒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心里。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脚步有些匆忙地朝着亭外走去,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仓促。

“地上一个接一个的送,天上一个接一个的接……”云依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在寂静的夜色中飘散开来,仿佛是对影寒说,又仿佛是在安慰自己:“所有的离开,都不会是悄无声息。所有的分别,都蕴含着值得期待再见的契机……这世间,不是有一句偈语这样说的吗……”

她的身影即将隐入亭外的树影中,最后的话语如同叹息般传来:

“……会当定离,一期一祈……”

意为:人生在世,终有别离,当珍惜每一次相遇,如同珍惜唯一的一次祈愿。

影寒低着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掌心那两枚冰冷的戒指上。冰凉的金属被温热的泪水浸湿,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温度。戒指上模糊的刻痕,在她模糊的泪眼中,却显得无比清晰——那是父母名字的缩写,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那是她失去的整个世界!

云依的话语,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击着她的心房。弥补亏欠?满足心愿?不要沉溺过去?珍惜唯一一次机会?一期一祈……

巨大的悲伤、失而复得的狂喜、对未知召唤的恐惧、以及对云依和齐思瞒深沉付出的无尽感激……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冲撞奔涌!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最深沉、最郑重的感激!

就在云依的身影即将完全消失在亭外小径的转角时,影寒猛地抬起了头。她眼中含着泪,目光却无比坚定和清澈。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两枚戒指紧紧合拢在掌心,贴在自己的心口。

然后,在清冷的月光下,在静谧的荷塘边,在承载了诗圣一缕气息的古亭中,影寒对着云依即将消失的背影,毫不犹豫地、无比郑重地跪了下去!

她的膝盖撞击在冰凉坚硬的石板地面上,发出一声清晰的闷响!她挺直脊背,双手依旧紧紧护着心口的戒指,额头深深地、虔诚地磕向地面!

砰!

一声沉闷而庄重的叩首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云依姐……”影寒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清晰而坚定,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感激与敬意,“谢谢您!”

这一跪,一叩首,一声谢,不仅仅是为了这两枚失而复得的戒指,更是为了云依那跨越时光的默默守护,为了她此刻的坦诚与引导,为了她点醒自己对异能的认知,为了那句如同指路明灯般的“会当定离,一期一祈”!

前方,即将没入树影的云依,脚步猛地一顿!背影瞬间僵硬。她微微仰起头,似乎在努力抑制着什么,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夜风吹来她带着浓浓鼻音、努力维持平静却依旧泄露了哽咽的回应:

“不……是我……该谢谢你。”

话音未落,她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脚步陡然加快,近乎小跑着逃离了这片月光笼罩的亭台,身影彻底消失在婆娑的树影与沉沉的夜色之中。她害怕再慢一秒,那强忍的泪水就会决堤,让影寒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她更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将那个跪在冰冷石板上、如同迷途羔羊般让人心疼的女孩紧紧拥入怀中。

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空寂的亭子里,萤火虫依旧在草丛间闪烁,青蛙的鸣叫依旧不知疲倦。唯有那跪在石板上的身影,紧紧攥着掌心的戒指,仿佛攥住了失而复得的半个世界,也攥住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于存在、关于离别、关于珍惜与勇气的领悟。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古老的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如同心湖中荡开的涟漪。